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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心漠然不动。何期今夕丑形尽露,廉耻全无,更有何颜,复周旋于相公之侧乎?”又李道:“此非汝之过也!邪符所魔,正士偏心;恶药所迷,贞姬失节!使我若服此药,亦必情荡神摇,罔知忌惮!你一月中,始则涤污撤秽,继则贴肉沾肤,宛转床席之间,憔悴屏炉之上,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而心明于日,皎皎不欺;我不特感尔如骨肉,亦敬尔如友朋!宁以狂药之故,稍渝此念乎?”说罢,亦吊下泪来。素娥忙道:“相公千金之躯,病未全愈,记可感伤?奴蒙相公开释,铭感无穷,再不放懊恨便了!只是相公身边,怎藏着这般恶药?几使小奴破节丧身,含羞地下!”又李道:“此头陀超凡之物,他还有一张药贴,上写着每服一丸,可御十女,女子服之,可御十男。当时就烧掉了,以致几误汝命!”素娥道:“你不并药烧掉?”又李道:“我因别有用处,藉以剪除凶孽,故且留之。”素娥便不再问。但药性虽解,神气已伤,气喘吁吁,四肢无力,又李紧紧抱住,百般怜惜,抚摩了一会,大家都劳疲了,沉沉睡去,竟如死人一般,天已大明,兀自酣然不醒。
鸾吹黎明即起,在门首走了几个转回,总不见开门。因檐溜甚急,又听不出一毫动静,只得把门敲响。敲了几回,只不见开。鸾吹心疑,叫人掮下门来,仍复上好,然后独自一个,走进房来。只见帐幅双垂,惟闻鼻息,揭帐看时,见又李一手搂着素娥粉颈,脸贴脸、嘴对嘴睡得正甜,鸾吹胀红了脸,暗诧怎这样睡法,好不难看,瞥见脚后堆着素娥的衣服,一条旧绸裤,露出半支裤管,羞得鸾吹倒退几步,悄悄的走出来,站在门外,心头兀自跳个不住。因恐有人进来,取一把小锁,走来锁好。暗忖道:“原来他两人已效于飞,因贪同梦,所以失晓;只是哥哥病未痊可,因何孟浪至此!素娥这妮子也该等哥哥病愈,不应如此性急,倘有反复,如何是好!”又想道:“这是几日关门的缘故,哥哥身子略好,我又不进房去,整日关着孤男少女,你怜我的恩情,我怜你的憔悴,温存调笑,以致弄出事来,这倒是我的不是!怪道连日素娥有张没智,早晚见我到跟前,只顾把眼偷睃;昨晚哥哥催我进房,都为此耳!”鸾吹自在房中筹想。素娥一觉醒来,见已天明,只是雨声淙淙,没有日色,不知时候。悄悄偷出被外,穿着已毕,立在床边,打了两个呵欠。走进门边,只见门上未闩,失惊道:“我昨晚亲手闩好的,怎么会开起来?”因把门一扯,却扯不动,摇了两摇,在门缝里一张,见有锁锁着;暗忖:是小姐所锁无疑;莫非进来,见我与相公并头交颈,只认是已经苟合,不便叫醒;又恐厨下嫂子们进来看见,故此锁门去的。小姐,你错疑心了也!只是羞人答答,怎么去见小姐呢?沉吟了一会,只得将门敲响。鸾吹恰好又到门首探听,连忙把门开了。素娥叫了一声小姐,不觉两颊红生,低头而去。鸾吹叹道:“干柴热火,却也难怪着他!只要小心些,不要使病体反复方好!”因走至床前,正值又李醒来,互相厮叫。鸾吹问道:“哥哥病体又好些么?”又李道:“今日身子倒觉乏了些!”鸾吹道:“哥哥出外之人,兼在病中,诸凡要加倍小心,第一以保养精神为主!”又李道:“这个自然。”
两人正在叙话,素娥出来,站在鸾吹椅后,不住连连呵欠。鸾吹心里觉得不耐烦起来,又不便直言,只得淡淡的说道:“素娥妹,你也是这般辛苦了!哥哥说今日身子较乏,望你着意扶持,耐心调护,休使病加,小愈方好!”素娥觉道话里有针,羞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鸾吹见这模样,也就不便再言。厨下仆妇来请检点祭席,鸾吹辞出,素娥生火煎药,才伏侍又李吃完,忽听鸾吹一片哭声,与洪儒嚷闹。慌忙赶去,只见鸾吹气得浑身发抖,泪如雨下;洪儒早已一道烟的走了。素娥上前苦苦劝住,问起根由。鸾吹告诉道:“畜生连催羹饭,疾忙收拾上去,拜也没有拜完,就催化纸。我忆起哥哥所言,向他说知,你说他开口第一句,是怎么说法?”素娥道:“他赌钱性急,敢是说不及进会!”鸾吹摇着头。素娥道:“莫非反怪通知得迟了么?”鸾吹道:“把我就气得昏了,他若像你这样说,也都罢了!他呆了一呆,胀红了颈脖,把手一托,说道:”他休想这把刀!那一个不说这田是我该得的厂!‘我吃他这拍头一句死话,竟没甚话回他。他又说:“随他去告状打官司,终是不中用的!姐姐,休要为着外人,替他说话!’我也气极了,合他嚷道:”我怎为着外人?爹爹知恩报恩,写下遗嘱,昨日才过周年,你就翻爹爹的招吗?‘你道他再说出甚话来?真要把人气死了!他说:“知道爹爹弄甚圈套哩!’我听到这句话,我也顾不得,要和他做出的了!吃我一手扯住,说道:”好呀!你把爹爹都说起来了!爹爹要弄圈套,不好多给田与我!要弄圈套,爹爹是何等样人,肯弄圈套!爹爹一千四五百田,只拨开三百亩给与我们,还是弄圈套的吗?我和你到各房去告诉,看该是这样诽谤爹爹的吗?“他才吓青了脸,洒脱手,乱跑出去了。你说,叫人要气不要气呢?”素娥道:“大相公赌昏了,又听着旁人唆调,才说出这样话来!怪不得小姐要气,婢于听着都气坏了,怎伤犯起老爷来!”鸾吹道:“再说甚呢,不是伤犯着老爷,我也还不是这样生气!”素娥道:“小姐身子要紧,大相公不是真正恶人,慢慢的告诉亲族,戒他下次罢!”鸾吹道:“我也气昏了!文相公吃了药没有?”素娥道:“婢子正伏着,刚吃下药,听见小姐啕气,就跑了来,小姐请进房去歇息罢!”素娥慌慌哭拜起来,即到书房,问又李吃药后光景。
又李道:“外边为何啕气?”素娥道:“本等不是恶人,却开口出来就叫人生气。相公在病中,休要管他!”又李道:“可是你大相公么?”素娥道:“再有谁来!相公肚里像有些响动?”又李道:“这药吃下肚里,只是啯都都的响,不像个受用的。”素娥道:“与前日是一样的药,因相公昨晚劳乏,加一钱人参,怎反不受用?”又李道:“不好,会子像要出恭!”说犹未绝,只听刮辣一响,失声道:“不好了!”那响声就如连珠的花爆,络绎不绝。褥子上早流出粪来。素娥忙提两件旧衣,揭开被来,只见淋淋漓漓,一屁股都是粪水,被褥上就如糖水浸着木樨,撒满一床。素娥忙把衣服揩垫,抢了一把粗纸,替又李揩抹屁股。只听又李叫声:“阿呀!”那粪门就如黄河口决一般,一股黄泥也似的水,直冒出来,冲了素娥一手,连一支衣袖,都黏黏连连的湿了一半,慌得缩手不迭,说道:“这怎好呢?”偏是又李腹中响不绝声,那粪色犹如清水般的,一阵一阵,只顾淌将出来。又李面皮雪白,喘气不宁。素娥心里慌张,手足无措。鸾吹走进忽见,眼睛都吓定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素娥扯衣服揩手,跑进房去,拿出许多破衣破絮。鸾吹哭道:“我就说不好,真个弄出来了!你这样也不济事,还是拿被褥来换才好。”素娥道:“文相公是乏极的人,如何换得?胡乱揩拭揩拭,只顾垫上去便了。偏生这雨还不肯歇,怎么弄得清洁哩?”素娥方垫得好,又泻了一阵,直泻到晚来,方才稀少,又李已是发晕。鸾吹只管啼哭。素娥手忙脚乱。弄到泻住了,驾吹才收住哭声道:“从前之事,不必说了;只是如今怎样医治才好?”素娥道:“连日吃的都是这药,并没见泻,怎今日忽然大泻起来?”鸾吹道:“敢是夜间扑了风,受了寒了?”素娥道:“夜里风是扑了些,也不到这等利害!如今没法,只得再把那方加减,吃一剂下去看。”鸾吹拿出三钱上号人参,素娥撮药煎好,灌将下去。不多一会,又李又说不受用,早听见腹中作响,果然又泻起来,泻到三更多天,方才稍住,又李已晕过数次。鸾吹问急救之法,素娥道:“这药都是暖胃补虚,升提分利,专止泻泄的药;如今下去就泻,有甚药去治他呢?”鸾吹捶着胸脯,痛哭道:“总是我害了哥哥了!”素娥道:“不是哭的事,文相公虚乏已极,恐防要脱;且把上好人参,多煎些吃下去,扯他一把。”鸾吹道:“他吃下许多,就泻出许多,倒不如干吃罢。”素娥道:“这也是个道理。”鸾吹进房取参,喝着厨婢们进去,拿出顶号大参,素娥细细嚼哺。直哺到一更大,又李面色方转,口鼻之气亦渐温和,开眼看着鸾吹手执烛台,站立床前,素娥伏在头边,嚼参哺送,两人兀是眼红胞肿,泪挂如珠,万分不安。问知时已四鼓,几遍催促两人安息,鸾吹只得进内,再三叮嘱素娥,小心伏侍。素娥关门,收拾上床,仍嚼参哺,不令又李自嚼,恐干嚼动火。于是又嚼哺了一二钱,又李止住,拥被而睡。
次早,东方一白,鸾吹即来叩门,素娥开进,说知现在去睡,鸾吹喜极。候又李醒来,大家商议用药。素娥道:“相公是精于医理,前日用的是十全大补汤,昨日因相公身乏,加了一钱人参,如何反至作泻?后来一剂,把四物汤减去,加入升麻、于姜、猪菩、泽泻等温提分利之品,怎又连泻不休呢?”又李道:“这事真令人不解!”因复呆想了一会。忽间:“煎药之水,是河水,井水?”鸾吹道:“连日都用井水,莫非错打了河水?”素娥道:“河水也没作泻之理。”又李道:“只恐并不是河水耳,你听檐头水溜,几包点滴不止,连日那样暴雨,莫非误用了天泉之水?”素娥道:“天泉虽有自上而下之势,既有许多补药在内,亦可抵当得过;即使作泻,也不宜如此利害,这般神速。”又李道:“医者,意也。草木之品,因其气味而定其补泻,其力原不甚大;只缘病者气血亏虚,故能奏效。若无病之人,气血俱盛,就是多吃补药,亦不见益;偶吃泻药,亦不见损。连日天时不正,大雨如注,以如此急骤之势,入我久病脾虚之腹,岂不神速?岂不利害?虽有参置在内,而水多药少,力不相敌;且浸灌滋润,俱是急水暴注之性,到得药力出来,早已冲肠倒胃,俱从大肠而去矣,岂能与水性相牵制乎?”素娥大悟道:“相公之论,真是精微;定当注人《本草》人惠后世。”因急向厨房查问,果因大雨,汲水费力,就便在院内水缸中提来的。鸾吹大怒,要去责治提水之人。又李力阻,鸾吹道:“倘哥哥不精于医理,仍把此水煎服,岂不致误大事?即昨日连泻,致哥哥委顿异常,其罪也就不可恕了!”又李笑道:“贤妹何不达也!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惟我该有反复,贤妹等该受惊忧,故厨下人提这水来,彼不过为造化所使,莫之为而为耳,岂被之过哉?况书云:”有过无大‘;正见无心之过,虽大必宥;即愚兄不幸因之致毙,亦止过之大者耳,何必追究,以致刑及无辜!“鸾吹、素娥俱赞叹悦服,遂置不问。自此仍用原方,调理了两三日,病已全退,神已渐复。鸾吹想起忌日啕气之事,告诉又李。又李道:”愚兄前日说明,分田一事,断然不受,这个可置勿论。只是不该疑及老伯,怪不得贤妹动气!“鸾吹道:”在哥哥视此田,固如酸鸡腐鼠,但系先父一点念头;若断不肯受,虽不敢引’却之不恭‘之说,只是教小妹何以为人!言犹在耳,骨尚未寒,而弃先人之命,几如土芥,是不孝之罪,上通于天矣!还望哥哥曲全为是!“
又李正待开言,只见厨下什妇,慌慌张张的跑来,说道:“大相公来了!”鸾吹道:“来便来罢了!做这般张智!你对他说,我就出来了。”那仆妇一手指道:“已进来了。”鸾吹道:“他怎就直跑进这里来?”正待起身去迎住他,只见洪儒已跨进书房,两只眼睛,不住的把又李、鸾吹、素娥三人轮看。素娥正爬在床上,替又李收拾床铺,忙退下来,叫了一声大相公。洪儒也不答应,把嘴对着又李,像要说话的模样。又李因开口道:“小弟前日造府,适世兄公出,后遇老伯忌日,世兄回府,弟又卧病在床,曾托令姐转达。今蒙枉顾,只是尚在病中,不能为礼,殊为开罪!”洪儒扯一把椅子坐下,咳了几声嗽,胀红了头颈,说道:“白老哥,久违了!尊处住在那一县?我小弟今日来奉拜的,第一要请教你的名字哩!”鸾吹、素娥俱觉好笑。又李却恭恭敬敬,正色而答道:“小弟住在吴江,贱字又李。”洪儒道:“不差,是吴江。只是要请教你的名字哩。”鸾吹、素娥只待要笑,又李摇头示意,方才忍住。那仆妇再熬不住,几步跨出房门,一路笑进去了。又李道:“小弟贱字又李。”洪儒道:“是又李,不错,是哪一个‘又’字?‘李’字?”又李把指头在被上划着,洪儒道:“我看不明白,你拿笔写出来,看我可认得。”鸾吹道:“是‘又闻君子之远其子’的‘又’字,‘井上有李’的‘李’字。”洪儒道:“姐姐动不动念出古典来,兄弟那里懂得?”素娥道:“我告诉了大相公罢,是‘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又’字,‘赵。钱、孙、李’的‘李’字。”洪儒欢喜道:“你念出诗来,我就懂得了!上句是‘种桃道土归何处’,我也记得的。白老哥,你这个‘又’字,原来是这句诗上的。”因自言自语的念着“前度刘郎今又来”“赵、钱、孙、李”两句,忽然立起身来,说道:“白老哥,我去了,我还要来看你哩。”又李道:“恕不送了!”洪儒也不听见,还自哺哺的念着那两句,跨出房门去了。鸾吹道:“你看他这个样子,真叫人气死,笑死!”素娥道:“不是文相公摇着头,竟要笑出来了。”鸾吹道:“家中男妇,俱已吩咐,改称白相公;我与你两人倒没改口,以后俱要留心。”素娥点头应诺。又李道:“看令弟不过愚傻,并非奸恶;但此来情状,甚是蹊跷,恐有意外之事。”鸾吹道:“有何意外?他不过想赖田耳!现有先父遗嘱,怕他怎的?”素娥道:“若说遗嘱,是文相公的事,与白相公无涉了!”鸾吹失惊道:“是呀,我们只顾其前,不顾其后,这事弄拙了,怎处呢广?”素娥沉吟道:“还有商量,我前日见那遗嘱上,写的是吴江文白世侄,只消把‘文’字改作‘之’字就是了。”鸾吹忙取出来,只见上写着:“我与大女驾吹溺水,为吴江文白世侄捞救,留日字号四百亩,以报其德。”等语;字系行写,那“文”字竟与“之”字仿佛相同。鸾吹大喜,即把笔略描一描,竟成“之”字,毫没添改形迹了。又李道:“这遗嘱,只不过为拨田凭据,尽可勿论;只是他方才走进房来,两眼轮转,把我们细看,又再三问我名字,牢牢记去,必非无故。”鸾吹道:“他的蠢愚之状,向来如此,不必虑他。”素娥道:“大相公只读过《千家诗》、《百家姓》,敢怕在后面些,还不记得;小姐把《论》、《孟》与他印证,如何懂得?”又李笑道:“怪道他说是念古典了!”鸾吹、素娥俱各失笑。
隔了几日,又李病已霍然,起床静养,只见厨婢拿着一把富蒲、艾叶、并几枝石榴花来,说道:“是申伯伯在园里折来的;说今日有龙船,白相公可要去看,散散心?”鸾吹道:“我竟忘了,今日是初三了,哥哥身子尚弱,如何去得?且到初五日再处。”又李道:“我身子好时,这些戏玩之事,也是不喜,何况病后?只是客中兼病,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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