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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机的上进心毋庸置疑,他还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进一步归纳总结,不经意间创立了政治语言学这门新的学科并颇有造诣。但禾机的努力却让代文想起了虎坦丛林中的那些形形色色的藤本植物,它们竭尽所能地纠缠于任何攀附物,争先恐后地迎着红太阳天天向上,从不会相信自己的终点将永远定格在咫尺之上的树冠层。
平日里,禾机谨遵“会休息就会工作”的教条,用一半的脑力思考提高休息质量的方法,从而间接地解决了八小时工作时间内的效率问题;另一半则耗于揣摩上意,审时度势,以求准确有效并人性化地贯彻执行相关方针政策。但许多倾泻而下的新政常常是朝令夕改,而且都是在匆忙和混乱中付诸实施,收效自然差强人意。禾机只得另辟蹊径来凸显政绩,就那阵子,他在兴安村创造了亩产两万斤的农业奇迹,抢先四十年宣布了超级杂交稻的诞生。
李璐和吴芙被安排在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做饭,一有闲就和其他女人围一块儿纳鞋底、打毛衣。李璐闲聊时故意提起谭菜,希望把吴芙引上她丈夫的话题。但话题一开头就偏了,她们争论着台湾的地理位置到底是离大陆近还是离美国近,谁也说服不了谁。李秀也加入了这场吵闹的议论,她曾听说台湾是东海里的一个宝岛,因此,见代文走进食堂来吃饭,就问他:“台湾就是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吗?”
代文埋头吃着饭,面无表情地说:“在有些人心中,或许是吧。”
至于台湾的地理位置嘛,他这样回答刨根问底的女人们:“如果你们眼力好的话,站在福建的厦门就能看见台湾了。”
没等大惊小怪的女人们惊愕完,他紧接着又说道:“不过,那只是海市蜃楼,事实上台湾离美国更近,差一点就粘一块了。”
这下子,李秀每当想起女儿就伤心落泪,因为她离堕落、糜烂的美国实在太近了,幸亏她还不知道,谭菜此刻已在美国本土生活了多年。吴芙对代文这种近似戏弄的回答深恶痛绝,自从他返家后,她宁静的生活就被彻底打乱。很久以来她都无法平静地面对这位既像敌人又像爱人的男人。特别是当他因为忘性的渐长居然违背当初的誓言蓄起了梆硬墨黑的一字胡时,她便永远跌进了爱与恨的旋涡中迷失了自我。她白天止不住地恨他,恨他赶走了自己的丈夫害自己成了活寡妇;晚上又忍不住地想他,想他破门而入,把挂在床头上的火铳取下来丢进厅屋的天井里去,然后用粗硬的胡子痛扎自己,拿木炭棒在床头的墙上不停地画记号。她恨不能像僵尸那般冰冷和干燥,她恨自己一想到他的长处就顿感失去了平衡的孤独生活又找到了诱人的支点。
苦乐交织的沉重记忆碾碎了意志,分解了汩汩流淌的渴望。吴芙无法忍受每次跟这个像石头一样沉默的男人打个照面就会出现的那种幻听、重视、身体酥软乏力的无助感。她故意处处找碴要跟他过不去,可他却像是精通柔术的太极高手,总能悄然无痕地捋过去。她终于受不了了,关上门,放下面子,咬住枕头痛哭。用随手捞得着的各种东西折磨自己,任高潮和痛苦相伴而至。
这年大旱,在最炽热的夏季里,火辣辣的太阳统治了一切。永乐江进入了百年一遇的枯水期,从钟鼓山水坝延伸过来的水渠也已干涸,田地都龟裂成了盐碱地。绝望的泥蛙一头钻进地底深处开始了夏眠,即将低头的稻穗早熟成了抬头的秕谷。为躲避炎炎酷日的炙烤,巴足塘萎缩成了可怜的小水凼。挤得喘不气来的鱼群争相浮头,忍无可忍者干脆跳起来投岸自尽了。人们把龙王神像从黄洞仙的石窟中抬出来曝晒了一个多月,仍不见他兴风作浪、泼洒甘霖。焦急万分的谭牛牯一遍遍诘问苍天:“风伯雨师都瞎了眼吗?雷公电母还活着吗?”
天边好不容易有了风起云涌的迹象,大家冲到晒谷坪里手搭凉棚眼巴巴地望着盼着等着狂风暴雨的肆虐。但那装模作样的乌云很不情愿地来到老虎山顶时只是随随便便打几个滚便飘然离去。失望的祈雨者不敢怨天,都把这种没有任何结果的调戏看作是上天下注前的犹豫和试探。他们总愿相信,调戏的次数多了,终会成真的,至于时间,那当然只有天知道。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五)隐情
公共食堂里的伙食越来越清淡,虽然出现了现实中的饥荒与舆论中的盛宴并存的奇观。但社员们并不惊慌,他们以难以置信的宽容接受了即将沦为饿殍的命运。没有人埋怨混乱无措的公社政府,甚至自然地认为这也是建设新中国所应付出的代价,而且还都把与祖国共克时艰视为一种莫大的光荣。饥肠辘辘的兴安人们看着报纸上的宣传板画里有欢乐的农民在亩产双万斤的稻田里载歌载舞庆丰收,有比猪还大的羊,比牛还壮的猪,比蚂蚁还多的牛时,竟欢天喜地地高呼起谭世林新刷的标语:“大跃进好啊好啊就是好!”
一个月后,村子里才逐渐安静下来,到处死气沉沉,仿佛只有老虎山还活着,那里依旧葱郁繁茂。仓廪空空如也,人们已经没有乱喊乱叫的气力了。大伙吃光除了人所有能走动的东西之后便把目光转向野菜野果,艾叶和柳树皮。连蚂蚁和木壳虫也成了人们摄取动物蛋白的重要来源之一,李秀教训进食时挑挑拣拣的谭琴说:“我们祖先还在树上生活时,蚂蚁是主食呢。”
从年初捱到年关,饥饿的现实未有丝毫改善,饱餐一顿的机会只能在梦中遇到。母亲们的乳汁枯竭了,婴儿们在徒劳的啜吮中急得哇哇大哭。大人们听见孩子在午夜的梦呓中重复出现的唯一一个词就是“饭”时,心都碎了。代文想拿出自己的工资来接济乡邻也难以如愿,因为任何东西除了荣誉都得凭票购买。无论大米、布、油甚至白糖都有配额限制。代文怀念自己的童年时代,那些死去的长辈都还活着时,桂树上的蜂蜜多得让全村人分享都吃不完,连巴足塘里的鱼虾也常年生活在清甜的糖水中。可当下,那些生生不息的蜂群好像被鬼吃掉了,代文偶尔关节疼痛时想捉几只蜜蜂来蜇一蜇做做蜂疗,寻遍了当面山上的百花丛也见不到蜂影。
曾经整日里在家人面前耀武扬威的男人们已经雄风不再,他们为了搪塞比女人和孩子更长的饥肠把酒坛中最后一勺发酸的醪糟掬干净了,桂树上干枯的蜂巢也无一幸免被啃光,还忍痛烹杀了平时溺爱有加的猎犬。大家都在简化生活,最基本的食物也成了奢侈品,他们像冬眠中的棕熊本能地把新陈代谢降到最低水平,尽量减少无谓的能量消耗,精打细算地计划必要的日常劳动。他们的动作放慢,声音变小,体温也降低还几乎关闭了消化系统。大多数时候就是蹲在屋檐下静静地发呆晒太阳,连思想都停止了,痴痴地等着菩萨的施舍。孩子们衣不蔽体,相约在厅屋旮旯里默默地挤一块儿抱团取暖。长大成人后,他们对当年的饥饿感仍记忆犹新:头晕眼花,瘪瘪的胃贴在后背上,空空的肠子打了结,一出恭就心痛。
妇女们想方设法省下自己的口粮让给疲惫不堪的丈夫,轻声细语地敦促他们减少外出、早睡晚起,以免把宝贵有限的精力浪费在外面。这是荒年里的一个奇迹,不是碍于法律或道德,而是饥饿导致的无能为力使兴安妇女意外拥有了史上最忠诚的丈夫,他们蜷缩在自家婆娘的怀中,从来没有感受过在熟视无睹的女人身上找寻新鲜的慰藉也是如此容易。
一个热得发烫的下午,就在人们屏住呼吸摁着肚皮等待禾机有所作为时,他终于回来了。他就像灾难中的大救星让饿疯了的兴安人看到了粮食。他面黄饥瘦的容颜和憔悴不堪的神情令乡亲们深受感动,很显然这是与民共患难的好干部啊,生产队长谭牛牯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激动地说:“谭不干。不,谭干部。不,谭书记啊,乡亲们可盼到你啦!”
“不,不。”来人没有一点干部的气度,他腼腆地笑着说:“牛牯老侄,我是抬打。”
他的确是抬打,因为此时的禾机完全是另一副嘴脸,他印堂发亮,红光满面,正在关王庙公社礼堂主持召开一场攸关人民温饱生计的重要会议。作为公社的一把手,他的发言铿锵有力,手势连贯又不紊乱,而且内容丰富,面面俱到,句句像誓言,没有一句不着调的空话。与会者欣喜地听到人民群众面临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高度重视和关切。只是散会后他们才如梦方醒:原来这位谭书记对任何具体问题都没有一句明确的表态。会议最终作出了应对饥荒的唯一决议是:号召老百姓从老鼠和麻雀嘴里夺取粮食。
抬打从县城步行了整整两天才到家。刚踏进厅屋,迎面见到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挂在昏暗冷清的厨房门框上,过了一会,身子才跟了出来,那是他爷爷谭世林。他的背更驼,脸离地更近了。他费劲地仰起头来盯着禾机看,像个孩子似的笑着。李秀在公共食堂里帮手拣菜时听到消息,流着泪一路扶着墙急急地赶回家。她的眼力已大不如从前,拉住孙子上下打量,这孩子实在太不像禾机了。她一遍一遍问道:“孩子呀,你是抬打吗?是抬打吗?”
抬打觉得有点好笑,没有答腔,他接过爷爷递来的一碗滚烫的虎坦茶小心地抿了一口,轻轻说:“好香!”
家里连一只鸡蛋都拿不出来了。李秀急忙转身出去,挨家挨户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借了过来。她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孙子养得跟禾机一样胖胖的富态光亮。
那期间,代文正在红太阳下的灼热中打摆子,体会着寒冷,在乱糟糟的大锅饭里咀嚼着外人无法感受的孤独。一位嘴皮子发痒的媒婆赶在这个坎上前来撺掇代文与吴芙合卺的事情。只见他慢慢放下茶杯,用手指着那女人的鼻子,声色俱厉地说:“那是满族人的劣俗,你想倒行逆施搞复辟活动的话,我明天就叫禾机给你戴上高帽子,拉去关王庙游街示众。”
话音一落,可怜的媒婆便永远从兴安村消失了。这倒霉的灵感其实源自李秀的自作聪明,她老寻思这鳏寡同堂难免落下闲话,隔三差五便去吴芙那边唠叨。提醒她这人年纪大了总有个腰酸背痛的啰嗦毛病,脚下无人身边又没个伴照顾总不是个事啊。她还说:“你如果真舍不得丢开我们两个老人,那就入赘吧。你开口说个条件,除了王子,老虎山周边什么货色都有。”终于,在谭永兵用仅有的一只手从永乐江逮回来一条六斤重的鲤鱼的那个下午,吴芙破天荒地松了口,不过潜意识里难免与前夫有个比较。总之,她叹了口气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下差不多就行了。”
婆婆大喜,一拍额头差点惊呼起来:“原来她是巴不得一模一样啊!”
全家人只有代文一个人意识到这个活着回来的侄子的命运可能比牺牲更惨。
“你听着,本来再过几年你就要成为烈士,但现在不是了。”代文把抬打叫进自己的卧室,反手闩上门后说,“我以上司和长辈的身份问你话,你据实交待,别漏掉一个细节,也不要胡诌半句瞎话。”他与抬打一样,一直接受的训练就是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而不是敌人,他确实想了解一个战士除了牺牲和凯旋的命运之外还会有怎样的归宿。虽然他也熟知优待俘虏的政策,但那只是对敌而言,并不适用我们自己的战士。
抬打含泪讲述了自身遭遇的梗概,却无心赘述那不堪回首的细枝须蔓。不过,这足以让代文弄懂了叛徒与战俘的本质区别。
刚刚冲上战场时,抬打就像一匹脱缰的烈马终于有了放蹄于四野的机会。但热情终抵不住朝鲜的酷寒,在弹尽粮绝的一天凌晨,他动弹不得,僵硬得像一座石雕昏死在战壕里。两个敌人抬起他来回晃荡,嘴里喊完“一二三”后就像抛一截树桩似的把他丢进车箱,一直运到了位于朝鲜最南端的釜山市的战俘营时,他才感知到自己还是一个有手有脚的人。他并不孤单,那里面居然还有两万多同志与他承受同样的屈辱,饥饿曾使他放弃军人的风范,变得张牙舞爪,劳动时一靠近树林就捋树叶往嘴里塞,顾不得手痛也不管那是什么树。一些潜入战俘营的国民党策反人员企图建立反|共特务组织,他们与负责看守的警备人员勾结起来,强迫抬打像其它战俘那样在手臂上纹上了“反|共抗俄”的字样。他如同待宰的羊羔一直数着日子等待奇迹的发生,当他已经漠视岁月的流逝准备坦然面对死神时,梦中的喜讯却成了现实。遣返战俘的专车到达鸭绿江上时,他用刀片从手臂上活生生地剐下了“反|共抗俄”,把这个耻辱的标志丢进了车窗外的江中。鲜血洇湿了衬衫,疼痛钻进了心里他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兴安人的翘首期盼中,禾机终于抽空回了一趟家。他首先给抬打安排好口粮配额,然后就给其它狐疑者解惑,对不满者许诺,还用口水和幻想绘出一幅巨大的蓝图来扭转士气低迷的现状。当谭牛牯纠缠着追问他有什么赈灾的良策时,他大手一挥说:“勒紧裤带!”随后,他又用温和的口吻敦促大家把谷物藏到老鼠啃不破的陶罐瓦缸里,每天只开两餐,即便为健康着想,每餐也不能吃太饱,感觉不饿了就要即时收口。第二天,他又亲自带领全体村民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灭鼠加捕雀的战役。不出三日,两千只老鼠被捕,一万二千只麻雀遭殃。禾机面对辉煌的战果洋洋自得,认为这是值得大力推广的保卫粮食的典型经验。他特意挑选了一只最大的老鼠高高举起来跟乡亲们说:“这家伙好逸恶劳,终生坐享那些人们舍不得吃而珍藏起来的东西。它比我们更清楚仓库的地点和庄稼的收获时节。”
等禾机离去后,兴安村没有额外增加一粒粮食,代文冷冷地说了句:“这硕鼠可恶至极。”
随后,代文把几个月积攒下来的原准备买粮的工资全数拿出来订购了三十六杆火铳分发给成年的男人,命令他们重上老虎山。
“我们绝不能在无期的等待中活活饿死在自己世代栖息的家园里。”他对重获狩猎权的乡亲们说,“那对不住生殖墙上的狗狗!”
就这样,当外地人纷纷饿死的消息传来时,兴安人民在代文的指示下居然还能饱餐野猪和麂肉。
大学毕业后回家等待分配的那段日子,谭永秀也加入了狩猎的队伍。他肤白如奶,说话细声细气的像个大姑娘,那文质彬彬的样子与猎人的气质相去甚远。若论打铳的眼法,他还不如谭永兵的一把手呢。每次猎获的猎物都按人头均分,谭永兵常常讥讽这位白面书生在吃臭肉,暗指他是滥竽充数的伪猎人。虽然永兵对他父亲怀有敌意,但仍记得永秀与自己一块儿跪求伯父宽贷父亲的情谊。谭永秀总是一笑而过,他热爱家乡的传统文化,对永兵单手放铳的技法也颇为佩服。代文见儿子与永兵、抬打兄弟仨打猎时形影不离,回到家里也有说有笑,总感觉这是年轻人对前辈的间接讽刺。因为在他心中,和睦的反义词就是自相残杀。
不打猎的空闲日子,谭永秀就带领抬打与永兵钻进谭吉先生的书房里翻翻拣拣。自代超出事后,再也没有人进过书房,李秀把钥匙交给谭永秀时顺便把谭吉先生临终时的交待又复述了一遍。永秀不时给兄弟们答疑解惑,俨然一深思熟虑的先生。这期间他有了意外而伤心的发现,原来大学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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