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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那所初中毕业只觉幸运。终于自由了。她常听人说她要去的高中很乱,路边的垃圾桶里能翻出避孕套,老师也不太管束。可她以为那所初中才是,看起来大家都穿着一样的校服,有些人已经一脚踏进大人的世界,有些人还只知蒙头玩泥巴。
她的后座曾坐了一个古怪的男生,初二的春季学期才转入这个班,来之后也很少来上学。他原本在一所群英荟萃的私立初中,受不了同侪间激烈的竞争压力转到这所学校,还因此而留了一级。他比其他同学都大。学校按年龄划出森严的等级,对当时的她,大一岁是天大的事。初二和初三的班级分在两幢楼,也是两个世界。似乎所有人一搬去天桥对岸的另一幢楼,像受了神秘的洗礼,突然就长大。她自然而然把他归类为桥对岸已经长大的人,和她不一样。全班也只有他看《罪与罚》这种艰深的名着,她光听书名就退避三尺,心想自己肯定弄不懂。
那所私立初中名声如雷贯耳。省内高考的清北名额被可以穷举的几所高中瓜分殆尽,其余学校全凭零星几位异才。本市也有一所这样的高中,建在一个临海的县上。他就来自这所学校的初中部,自然贴着预备清北的金。起初,所有人都在传言他的成绩很好,期中考的结果却教人大跌眼镜,在班级中下游。他也因此跌下神坛,再也不是备受关注,而是角落一个不存在的人。突兀地到来,神出鬼没,班里人从没把他正正经经当成班级的一份子,大约他也没有属于这个班级的自觉。
她以为此人虽然沉默寡言,孤僻离群,但大约心不坏。每次来学校时,总会给她带些小零食,棒棒糖、曲奇,再是半熟芝士、雪媚娘。一开始他手里拿了好几个,像是找不到人分,略带嫌弃地塞给她,后来就是提着蛋糕店的袋子,整袋都塞在她手上。都给我吗?嗯。他总愁眉苦脸的,看起来买了东西没人送,着实很让他困扰,所以每次他一塞,她就收下。然而,当她劝他也和班里的其他人交流看看,他满脸困惑地反问她,为什么要和他们说话?难得的对话无疾而终。他常光顾的那家蛋糕店口味太腻,她也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他。
渐近期末,他来上学的次数变得频繁,逐渐变得像是班级成员。有天,他们一起值日留到最后,也顺理成章地一同离校,中途他说要去推自行车,她又陪他到车库,教学楼底半陷在地里的阴暗小广场,洼处的地面似从来不会干,她从没到过的学校角落。他的自行车停在最靠里的墙边。像是有什么东西坏了,他垂着头看了自行车很久,她走进去看,到他身边,却是突然一句,“做我女朋友吧。”
今年的愚人节早已过去,她顿时慌了,灰暗的水泥顶压得很低。
“我不要。我不喜欢你。”
她无心的话却触怒了他,他的手握着自行车的把手绞紧,“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不早说啊!”
“不是……你先冷静,听我说——”她的话被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小心翼翼地试图逃开,却失神向后一跌。他顺势将她抵在墙角,捏住肩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不行,今天在这你必须答应,不然不让你走。”
“我不要,滚开!”她被暴怒传染了。肩被捏碎的错觉拉响危险的警铃,她不禁虚张声势地吼叫,纵想到也许服软才更有用,却绝不愿低这个头。她如何努力推他都纹丝不动,手间动作演变成乱捶乱挣。力气用完比想象中更快,她听见衣服不知哪处的线结扯断。他的膝盖顶入她腿间,一条腿被扭曲地别在墙上,除了痛感觉不到别的。他用一只手攫住她两只手腕,另一只手却猝不及防抓起她的乳房,像要将肉扯下一样。她抬起头不让眼泪流出,他的语声从耳边传来,“真骚啊,连胸罩都不穿。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却期待得不行。”
他的嘴又直往她脸上凑,她张口喘息,等他一凑到唇边,就死命咬住。他吃痛地叫唤,抬起头时,挥掌将打她。
却听他身后有人走下,说道:“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快点走,车棚要关了。”
“别过来!”她像突然泄了气,失声喊道,泪水再也止不住,终于在他愣神的最后一刻,跌跌撞撞地跑向救星的身边,看起来也是值日的人,手臂上还别着红袖章。她稍作休整,继续撒腿就跑,忽然想起他有自行车,一定走得更快,轻易就能追上,她又是一阵恶寒,拐进街边一家人多的淮南牛肉汤坐下,才稍安心。腿软了。环顾四周,似乎所有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斜乜着眼说悄悄话,谈论的内容就是她,没错了。她才想起忘记向突然出现的救星道谢,也许她现在的样子很奇怪,一眼就能看出发生过什么。
天色一再转暗,恐惧随夜色侵来。她重新扎了头发,一路瑟缩在人行道边缘蹭回家,三步一回头,确认后座没有跟来,想走得快却力不从心。进家门后,她的父亲见到她也有些错愕,伫立在她面前,只说了四个字,你的衣服。她又忍不住想哭,想拿他撒气。他身上的肉紧致有韧劲,就跟沙袋一样。
“要你管。”她瞪着他道。
他却意外地很生气,转身便回自己房间,嘭的一声摔上门。她愣在原地,浑然不知怎么回事。往日她一样对他恶语相向,他只听之任之,一概不理,直到她自己觉得拳头打在棉花上,索然无味。今日他却要和她怄气,他竟然和她怄气。像是经此一事,她被全世界抛弃了。可根本没有实质性地发生什么,那些被碰过的表皮细胞早晚会死掉换新。会的吧。
她气消后只觉懊悔。早该察觉其中有诈,不该孤男寡女去学校阴森的角落。她的后座虽然人模狗样,说话也不好听,道理却没错。像他那么独来独往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向人献殷勤?她却脑子转不过弯,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想和班里人搞好关系,又跨不出第一步。怎么会这样呢?他对她的态度,像对一件一定要弄到手的玩具,得不到就撒泼耍赖;可如果只当是玩具,撒泼耍赖有什么用呢?反正死物总是那样,就像她的父亲,不在意她,怎么骂都一样。
她泄愤般抢着吃掉他炸的小黄鱼。在店里,为了那碗牛肉汤,她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零钱,正好够,为此拼命逼自己吃,还是剩了大半碗,如今却食欲大振,连平日不屑一顾的小黄鱼都足以下筷。一年前,她因吃不惯他喜欢的那些蛤、鱼、蜇,开始自己做菜。也好久没吃小黄鱼了。他下班忽早忽晚,时有饭局,也常让她自己出去吃点。她自己做饭,反省了他照顾伙食的麻烦,买好菜塞冰箱就足矣。自此两人也不再一起吃饭。他晚归的日子越来越多。想象力随着年龄和阅历长大,她慢慢就大约明白了他在外面做什么。
她是他的私生女,他至今未婚。至于怎么有了她,多半是个意外。关于她母亲的一切被他尽数藏起,家族中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只有时会说,他原本尚在读书,正是个搞研究的好苗子。机敏过人,胆大心细,吃得了苦,做得了冷板凳,耐得住寂寞——然后因为从天而降的私生女,前程尽毁,潦草终生。
他说不婚是因害怕离婚而陷入财产纠纷,他懒得处理那些麻烦。她怀疑真正的理由是他实际上喜欢男人。一个单身汉却生活精致,已足够说明问题。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衣物按照可穿的时节分门别类,比四季更细,按时健身保持身材,把自己收拾得很时髦。给她买的衣服总能很衬人,只是每每透着一股温婉贤淑的女子气,上身就成熟许多,她不习惯。她曾因脚趾甲太长被嫌邋遢,他把她按在床上剪掉。
更多时候他也懒得管束她。很多需要监护人签字的地方,也放任她越俎代庖,自己决定。极力回避和她在外面同时出现,除非家族聚会,他不带她去任何社交场合,也不会一起逛街、旅游。好像她多丢人似的。
他鲜少吐露关于自己的事。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公司确切的职务,收入多少。许多事长日观察才能渐知。他脾气很差,但从不发火,只生闷气,一生气就不说话,不理不睬,要么就出门。三十岁是一道分水岭,她的八岁。听家族中人口气,那年他一朝平步青云,从此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渐而能在家族中抬起头,脾气也变好许多,时有行路翩翩,如带春风。三十岁前,他欺负她,此后恰倒转过来。她对幼时的事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那时他远比如今阴郁。在喝醉的时候骂她不懂事,还讥讽她,“私生女让你很骄傲吗?”
她很快吃饱,正要将剩菜端回厨房,他换下家居服从房间走出,戴上隐形眼镜,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她又坐回原处,望着他在镜前的侧影,啃完了最后一条小黄鱼。临出门时,他才转头告诉她,晚上不回来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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