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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巧的眼睛斜斜地盯着窗棂片刻:&ldo;十几种怕是有的。&rdo;
&ldo;你答应我,天天给我梳头?&rdo;令秧看着她的眼睛。
&ldo;自然啊,夫人这又是在说哪里的话。&rdo;
没过多久,休宁县的人们都在传,唐家老爷新娶的十六岁的夫人,进门不到一个月,就做主将一个丫鬟开了脸,正式收在房中成为老爷的侍妾。府里人都唤作&ldo;巧姨娘&rdo;。乡党之间,略微有些头脸的男人们都打趣着唐简的艳福。到了冬天,又传来了巧姨娘怀孕的消息‐‐这下所有的打趣都变成了由衷的羡慕。自然,人们也好奇这位唐夫人是真贤良,还是缺心眼儿。谁也不知道,那其实是令秧嫁进唐家以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因为她总算是有了一个朋友。云巧帮她梳各种各样她梳不来的发式,给她讲府里上上下下那些事情‐‐有众人都知道的,自然也有些不好让人知道的。云巧是个讲话很有趣的人,很简单的一件事,被云巧一说,不知道为何令秧就听得入了迷‐‐这世上,甚至算上娘在世的时候,都没有人愿意花这么多的时间跟令秧说话。还有就是,云巧还可以代替她,去跟老爷做那件令秧自己非常害怕的事情。令秧知道,自己好像是举手之劳,就改变了云巧的命运‐‐成为一个对别人来说举足轻重的人,令秧从来没尝过这么好的滋味。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放在云巧的肚皮上,一遍又一遍地问号出喜脉的大夫:&ldo;到底什么时候,云巧的肚子才会变大?&rdo;
唐家宅子里,从管家夫妇,到各房丫鬟以及跑腿小厮,再到劈柴挑水的粗使丫头婆子‐‐虽说加起来统共不过三四十个人,倒是都觉得,这个新来的夫人很是特别。甚少能在天井,或是后面的小园子里看见她,多半时候,她都喜欢倚着楼上的栏杆,托着腮,朝着天空看好久‐‐本来空无一物,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猝不及防地嫣然一笑,像是在心里自己给自己说了个笑话。这种做派,哪里像一个&ldo;夫人&rdo;。眼见着老爷十日里有六七日都睡在巧姨娘的房里,第二天一大早还照样欢天喜地,有说有笑的模样真看不出是装的。老爷的一双儿女‐‐哥儿和三姑娘,见着她了自然要问安,照礼数称她&ldo;夫人&rdo;,她倒是羞红了脸,恨不能往老爷身后躲。老爷似乎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就比方说,她和老爷一同吃晚饭,那天厨子炖了一瓦罐鸡汤,里面有正当时令的笋干和菌,瓦罐不大,她和老爷一人盛上一碗之后,还剩下一点点,一转眼工夫她那份见了底,她就那样直愣愣地冲老爷笑道:&ldo;老爷听说过汤底是最鲜的吧?&rdo;老爷点头,她说:&ldo;那老爷就让给我,如何呢?&rdo;谁都看得出,老爷有点蒙,但是老爷眉眼间那股笑意也是很久未曾见过的了。或许老爷也跟下人们一样,有时候不知该如何对待她‐‐相形之下,倒是老爷和巧姨娘说话的时候,你来我往,有商有量,看着更像是寻常夫妻‐‐叫旁人看在眼里也松一口气。在唐家待了快二十年的厨娘有些失落地说:&ldo;若是搁在老夫人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哪容得下家里有这么个行状不得体的夫人?&rdo;‐‐虽如此说,不过人们倒是都有数,她不会存心跟任何人过不去,也因此,唐家宅子里当差的各位,也都打心底愿意称呼一声&ldo;夫人&rdo;。于是,在唐家,令秧反倒能够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被宽容的孩子。
若是搁在老夫人身子还康健的时候‐‐在唐家,这话时常听到,但其实,哪里有几个人真的见过康健的老夫人,最多只见过疯癫不发作时候的老夫人罢了。老夫人不发病的时候,一切都好,无非就是沉默寡言,且对周遭的人和事漠不关心而已。为家里大事下决断的时候,也是有的。发病的时候,虽说判若两人,也不过就是个寻常的疯子,有两三个婆子看着便好,灌几天药,人就会在某个清晨突然正常起来,安之若素地梳洗,进食,精神好的时候还会条理清晰地责骂丫鬟‐‐全然不记得发病时候的种种形状。令秧自然是见过,老夫人说着话,突然间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睛翻上去,脸涨成猪肝色,平日里照顾她的人自会熟练地冲上来,将一块布塞进她嘴里,抬回房中去‐‐接下来的几天,宅子里最深那一进,总会传出些莫名其妙的喧嚣声,令秧听到过很多回:有时候是笑声,并不是人们通常描述的那种疯子瘆人的惨笑,病中的老夫人笑得由衷开心,元气十足,远远地听着,真以为房里发生着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有时候是某种尖利的声响‐‐断断续续,虽然凄厉,但是听惯了,即使是深夜里传出来,就当是宅子里养着什么奇怪的鸟,也不觉得害怕。令秧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她其实更喜欢犯病时候的老夫人‐‐因为在疯子的笑声和呼啸声里,她才能觉出一种滋生自血肉之躯的悲喜‐‐老夫人清醒的时候,就跟塑像差不多吧,总是不好接近的。
没有人解释得通,为什么在老夫人发病的时候,令秧还总是愿意去老夫人房里待一会儿。这种时候,人们会用绫子缚住老夫人的双手双脚,将她捆绑在床上‐‐因为她曾经拿着一把剪刀把自己的胸口戳出两个血洞。被缚在一堆绫子中央的老夫人,衣冠不整,披头散发,脸上却是真有一种自得其乐的神情,虽说神情麻木眼神涣散,喉咙里发着悲声,但令秧总会觉得,此时的老夫人更像一尊凡人难以理解的神祇,全然不在乎被五花大绑的冒犯。令秧托着腮坐在这样的老夫人旁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是能够和此时的老夫人对话的。府里的人们自然是觉得,就算这位新夫人有些缺心眼儿,可是能做到在这种时候来陪伴着老夫人,也实属不易‐‐换了谁不是硬着头皮进来呢,此情此景,目睹了难免伤心。也因此,就当是新夫人孝心难得吧。不然还能如何解释这件事呢?
直到唐简死的那天,令秧都相信,疯病中的老夫人,一定是想要告诉人们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第二章
令秧在唐家的第一个春节,很快就到来了。
一入腊月,阖府上下的忙碌对于令秧来说都是新鲜的事情‐‐她家里过年的时候也就是嫂子带着三四个人忙几天罢了,何曾有过这么大的阵仗。厨房里早就挂满了腊肠和年糕,站在二楼的栏杆后面,她看得到院子里的坛子罐子恨不能堆成了一面墙‐‐据说,腌好的萝卜梅干菜,或是鸡胗鹅掌之类的都堆在左边;做成蜜饯的各色果子还有糖胡桃糖莲子之类都堆在右边,咸的东西和甜的东西有条不紊,泾渭分明‐‐当然这还并没有算上地窖里那些尚待清理的酒。蕙娘裹着一件很旧的靛蓝色猩猩毡的斗篷,站在冬天的寒气里对着二十多个人吆五喝六,像是指挥着一场战争。
&ldo;小丫头们记不住事儿,你可得仔细。&rdo;蕙娘吩咐厨娘的声音总是能清晰地传得很远,&ldo;从上往下数,每层的坛子盛着的东西都不一样的,哪层是哪些,你老人家别嫌麻烦,亲自盯着他们才好,不可叨混了。像前年不知哪个糊涂车子将酱瓜丝儿当成梅干菜烧到肉里去,险些儿就在客人跟前闹大笑话……&rdo;厨娘忙不迭答应着,这边管家娘子又跑来蕙娘跟前,说年下采买的账本需得蕙娘看一眼才好支银子。蕙娘愉快地叹着气:&ldo;你且让我歇口气儿好不好,你便是催死我的命,我也变不成三头六臂地来支应你们。&rdo;又一会儿,哥儿从族学里回来看见这些壮观的坛子,问蕙娘道:&ldo;蕙姨娘,不然我帮你写几个字儿,在每个坛子上面贴个签儿,便不怕弄错了。也省得你总得嘱咐她们……&rdo;蕙娘舒朗地笑了:&ldo;罢了,谢过哥儿的好意。只是哥儿想想,这满屋子使唤的人,有几个识字儿的?&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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