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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云:远天分明去。春宵梦未央。料应无恨事。谁又会情郎。
却说琰璘、珋璘二人因着萨其度所点,夜里唱得几出《娇红记》,甚是香艳,恰巧台下有位富商看得,心思思了数日,恰巧半月後要设生辰宴,便着人送来请帖定金,欲请两位登门唱一回。
又云丹景楼之客,向来非富则贵。此人汪姓,京中富商也,好歹一把年纪了,平日风趣随和,却极是惧内。汪夫人听闻要请俩倌儿来府上唱戏,抄起藤条,河东雌狮一吼,把丈夫打得那叫一个抱头鼠窜、满家乱逃。那汪老板挨了一顿家法,哪里还敢?却又心心念念两位美人,且先不退定金,想着甚麽时候找个机会再说,哪知拖拖拉拉个把月,仍不得行。又因早已备好行头乐器,不敢长久放在府上,待过立夏,终是与香娘说定,且先送来丹景楼里,只道改日再来楼中听戏也罢。
後再拖拉几日,到得四月初一下午,终是送到。久宣楼前与汪府来人打点,竟足有两车物事,忙唤四个小厮与双子来搬。本说窈斋空廓些,要放到寒川那里去,孰料各个木箱又大又重,成对合力才抬得起一个,才搬过东院曲桥,就走不得动。六人歇息片刻,就见久宣寻了过来,见状问之,便道:「罢了,瑜之屋後有间曲室,放到那处就好。若放不下,就将外头那箱琵琶笙箫、搁在瑜之屋里。」
招弟带头,跳起来连声应好,久宣白他一眼,又指着地上几箱,嘱咐道:「也不知那人何时要来,且看看行头何在,找个架子,皆挂起来罢,免得受潮,发霉起皱。」
说罢,久宣自顾折回西楼不理,六个小龟奴抬着三个大木箱,直往磬院走去。瑜之正看珅璘投喂了歌,元之屋里小憩,子素倒是在,同银杞饮茶习字。
瑜之见此阵仗奇怪不已,问了双子才知,便指了指屋後角落处,说道:「那小室从来无人出入,灰尘甚多,还要先打扫了。」招弟听言,留下红哥儿与黄哥儿二人收拾,又嘱咐久宣之言,才领弟弟和另外两个继续搬去。黄哥儿手脚利索,寻来笤帚,一会儿就扫净了灰,红哥儿也已搭好衣架,放入曲室之中。银杞房门大敞,人在屋里,早已分神外望半晌,抄一首词,心不在焉,竟还漏了俩字。
银杞後知後觉,心道不好,做贼似地看向子素,却见他案边扶额,打起瞌睡来了。只见子素眉头轻皱,不知梦到甚麽,银杞不敢惊扰叫醒,却又忍不住,偷偷朝外瞄了眼,不见有人看来,便搁下笔,欠身凑近子素面庞,柔柔往他脸边亲了一亲。
好在子素未觉未醒,银杞心底早已住满了他音容,此时趁机端详,痴得挪不开眼,暗自想道:「不知先生於我此等年纪,又是哪般少年郎?那时他尚在姑苏,想必自由自在,如清风华月。」
正想着,忽见子素轻呼一声、手掌一推,不慎将面前茶杯打翻在案。子素一梦惊醒,就见茶水湿了银杞满纸,连忙道歉。银杞见茶水恰好化开笔墨,瞧不见写错处,反倒舒了一口气,笑笑说道:「先生莫湿了衣衫,我来收拾就好。」
子素颔首应之,却仍手扶额角皱眉不舒,银杞顾不上拭去茶水,关切问道:「先生可是做了噩梦?可是难受麽?」子素放下手来,点点头道:「噩梦也比美梦要好。」银杞道:「哪里有人爱做噩梦的,这又是个甚麽理?」子素回道:「噩梦可怖,一觉醒来,心底却觉舒坦;美梦再好,梦醒之时……」
说着别开目光,言止於此。银杞见他面有愁容,匆匆收拾了案面,挽起子素臂膀,道:「且不写了,外头不知在置办甚麽,我们也去看看。」
那厢红哥儿、黄哥儿收拾好曲室,正逐件挂起箱中戏服。银杞径直拉着子素过去,打量架上各色戏服,尽皆华丽奢靡,又听黄哥儿道:「这厢行头可值钱得很,琰璘、珋璘两位相公可是发了。」红哥儿啐他道:「发甚麽发,又不是送给他们了。」黄哥儿道:「放着放着,不定哪日就送咯。」银杞也笑道:「确实如此。」
说罢回头望向子素,却见他倚在门边,忽尔神色稍异,走上前来,拨开几件戏服,注视其中不语。银杞看去,见是一袭青色衣袍,绣有飞禽补子,乃是件文官补服。
虽是戏服,也难免勾起往昔旧事。子素漠然凝望许久,只觉旧日恍如隔世,无谓多作念想,回身而去。银杞连忙跟上,二人相伴走到院中,招弟几人已将余下两箱搬来,另见两人踏入磬院,则是知砚与明先。
原来久宣回到西楼,正说起此处有箱乐器,明先便要过来看看。今儿西楼恰有几位出堂去了,羲容便是其一,久宣有事往欣馆去,只好着知砚扶他过来。
箱中竹丝琳琅堆放,连四方乐器也有,知砚与明先逐个说了,又拾起一把琵琶、一支胡笳递去。明先试了笳,又抱琴调弦正音,再细听之,朝众人说道:「此音色一听,就知是潇湘阁所出。」说罢则见珅璘嗤笑摇首,搭话道:「想来那汪公子不甚通音律,只知挑贵的买,买来又不晓得惜宝。」
瑜之也道:「就是、就是,我看此处几箱好东西不少,想来他皆不懂。」又见箱中一支长箫,有异寻常,便拿起把玩,递与明先问道:「此箫甚长,可有何讲究麽?」
知砚看去,答道:「此乃琴箫,身长而细,音稍弱些,常是伴琴所奏。此处有箫无琴,看来珅璘所言不差,汪公子果真一窍不通。」明先抚着箫身,则道:「箫重气韵,可惜我不善箫。」知砚则道:「子素善箫。」
众人愕然,纷纷看向子素,银杞也惊诧侧首,问道:「先生原来会箫!」忙唤他吹奏一曲。子素无奈看向知砚,知砚才觉失言,朝他作揖道歉,苦笑道:「是我不好,子素从前与我讲过,我怎就此卖了你了!」子素忙上前扶起他来,回道:「无妨,本也不是甚麽秘事。」又回身问银杞道:「你若想听,我且奏一曲便是。只是久不曾习,许有生疏,各位见笑。」元之早已醒来,此时亦出来看看。
珅璘本与明先坐於石凳处,见状起身让与子素,子素接过琴箫坐於凳上,低头寻思片刻,才持箫凑到唇前,悠悠吹起吴越曲调。此一首箫曲,乃少时其母亲授所学,子素吹来,倍感思亲,音调宛转之间,皆似藏匿声声叹息。旁人听来,呜咽如诉,加之琴箫本就声弱,清冷淡泊,反而不似悲鸣,更觉是无力嗟叹之音。
银杞望着子素看得痴了,只看他端正而坐,十指纤长,轻柔抚按,双眸低低垂着,似教风也不敢扰乱那人幽思,怜惜其魂其音,止息一阵。
其後,众人连声称赞,就连珅璘,也为其箫声动容,一反常态,与几人多闲聊几句。不久琰璘、珋璘闻讯来了,可星、宋榷也循声觅至,子素免得哗众取宠,同银杞退入屋里,明先见状,也道是该回西楼去了。
正巧知砚也觉疲累,一路领明先回去,才过中庭,明先忽问道:「知砚,年初总见你生病,如今可好些了?」知砚笑道:「好多了,莫要为我挂念。」明先又道:「你我房间相邻,总听你夜里咳嗽,怎不挂念?」知砚回道:「还是你耳朵灵,不过再等些日子,也许就烦不着你了。」明先顿住脚步,诧道:「你要走了?」
知砚道:「我第二张契并无期限,而今旧友成家,我也不必与他再有纠葛,只是……」说着轻叹一声,明先问道:「只是甚麽?」知砚答道:「只是我无处可去,想回那暄彩坊,也怕陆爷不肯收我。」
明先微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爷若真恨你,岂会与你送来那般多礼?」知砚听言也放心一笑,道:「但愿如此。」明先又问道:「当初究竟甚麽事情,闹得你师徒二人如此?」
知砚叹道:「那年我瞒着陆爷,到此签契卖身,陆爷翌日就来赎我。他与乾娘知交好友,乾娘自是准了,是我执拗,不肯跟他走。最後一次,他说、他说我若执意留下,与我师徒情分,就此到头。」说罢苦笑几声,才续道:「当年执迷不悟,自以为奋不顾身,无悔无怨。近来才明白,原来都是错了因、错了人,实是不值当得很。若我如今,还能求得陆爷原谅,此生才算无憾。」
二人穿过八仙廊,已走到西楼前,明先劝慰道:「若是定了主意,早日与乾娘讲才是。或许,先与久宣讲了,托他向陆爷探个口风。」知砚恍然道:「不失是个好计谋。」明先笑道:「你扶我到楼梯口处,我便能摸索上去,你且去寻久宣。」
知砚依言送到左侧楼梯,独个折回久宣房外,叩门许久,却无人应,只好也先上楼回房。却听得明先房中稍有声息,转瞬即止,又消去疑虑,解衣卧下小睡。
熟料知砚才睡下,久宣就从欣馆归来。初一丹景楼不开张,久宣回房换了身衣衫,要往李侍郎府去。黄昏之时踏出前门,却见门外一人徘徊,竟萨其度也。萨其度本要拜访寒川,只不知丹景楼今夜不开,听久宣说明,只好落落而回,与他一同走出巷子。
又问久宣往哪里去,久宣一愕,可不敢同他说是去见紫云,只道访一密友。
说回方才八仙楼中,明先早知砚一步上楼,入得房间,就觉细风穿堂,想早前走时分明关好了窗户,当下明了,细听房中微弱动静,轻笑嗔道:「好个金盟大侠,甚麽都厉害,就是学不会走门。」
于盟倚在窗边,回道:「明公子才是厉害,怎就知道是我?」
明先自顾走到桌前坐下,熟稔至极,说道:「除了你,还能是谁?」只听于盟踱步走来,坐於明先身旁,正要回话,却听得外面阵阵脚步声,想是知砚上楼回房,忙伸手捂住他嘴,着他噤声。
于盟附耳悄声说道:「今日我来,是要与明公子辞行。去年至今皆在京师附近游荡,还须回江南走动走动,此一去,不知何时再来,也不知何日再能相会。」
明先心下一空,虽则身在风月,早已见惯离聚分合,两人相识一年,于盟待人真诚,又常逗得明先开怀,自是多少有几分不舍,却只道:「于少侠游剑江湖,自是无法困身一地。走前竟还想起我来,我甚感激。」于盟笑道:「必然想你,还有方公子,他近日可……」
话未说完,却见明先伸手抚在自己颈边,徐徐靠近面前,顿时哑了声音。明先觉他不躲不逼,掌心感其脉象,越跳越猛,暗笑一声凑过唇去,柔柔亲上,更探舌逗弄,越觉于盟面上热得发烫。许久,方才松开,坏笑道:「于少侠若想我了,便想方才那刻。」
于盟才知受他戏弄了,忙道:「我、我只待明公子为友,不曾有逾越想法。」明先则道:「没有想法,刚才怎麽不推开我?」于盟结结巴巴回道:「你、你那般……我、你、我我、谁、谁、谁、谁推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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