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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卧室与客厅之间的门没再关上过。
雷米尔没有提起这个,也没有过来关门,于是你也不去提、不去关。你睡眠很浅,如果门不关上,他在沙发上扑腾的动静就会把你吵醒。在卧室中听起来,雷米尔做噩梦的声音像绞刑犯最后那几下蹬腿,你每次都用最快速度爬起来,总觉得要是晚一点,那声音就会永远消失。
你把雷米尔推醒,有时候他会道谢,有时候他会道歉,也有时候他会攻击你并嘶吼着让你滚。在这三者里面,你最不想听见道歉,因为道歉总与“拜托”“不”或者“神啊”一起出现——光是“神啊”这种词,有恶魔血统也可以说出口,因为它并非有真实效力的圣言。没有力量的人,呼唤神名是没用的。
雷米尔道歉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那些词句嚼碎在唇齿之间,挤出一小部分,被吞回去大半。他好像在开口时已经反悔,把道歉说得像个诅咒。他并不真感到抱歉,他的声音发抖变调,充满屈辱、憎恨与恐惧,他不是在道歉,他在求饶,也在微弱地反抗。
这时候的雷米尔极度顽强又极度脆弱,像破碎瓷器的锋利边缘,你不知道你能不能修好他。
你也做了梦,像被传染一样。你梦见吃了糖的那一天,你看见一群士兵围着一个恶魔,他们操它,折断它的角,用随手抓过的什么东西捅开那个被操烂的穴口。他们拽起恶魔的头发,你看到了雷米尔的脸。“我很抱歉……”他说,“拜托,不要……”
你的嘴里含着糖,师兄搂着你的肩膀。你想回去,但师兄的手如同铁钳,他突然又变成了你父亲,你完全不能动。你努力回过头,在距离你几米远的地方,他们折断了雷米尔的脖子。
你不知道你在不在雷米尔的噩梦里。
你能驱魔,能治愈,但驱逐梦魇并非你的领域。你能做的事有限,并且不知道那是不是在帮倒忙。有时候雷米尔似乎想要你留下,有时候他又像无法容忍身边有任何人。
你难以区别两者,只好用同一种方法应对:开灯,推醒他,在距离沙发几米远的椅子上坐十分钟,跟他道晚安,离开。至少雷米尔醒来后没有坚决要求你离开,看上去也不比之前更讨厌你,这方法应该不算太坏。
无论如何,你猜你喜欢门开着。不说噩梦的事,你还能听见雷米尔在客厅里行动的声音。你听见他走动,听见他倒水,水杯放回桌子上,发出轻轻的碰撞声。这听上去很好,你甚至因此喜欢起那只马克杯来了。那是个朴素的白色马克杯,几年前超市活动的赠品。你每天都擦洗它一次,给它倒满水。
这天回家的时候,你发现电视遥控器不在原来的位置。
它本该放在客厅置物台旁边,边缘与第七块地板对齐,现在它向右移动了两公分,顶部倾斜了一点,不再与墙壁平行。有人曾将它拿起过,几乎放回了原位,不过你对家中物件的摆放位置记得一清二楚——自你搬到这里以来,这间屋子里的各种摆设就没怎么动过——你在进门扫视客厅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点。
你并不看电视,作为一种信息获取方式,你觉得浏览报纸比静候新闻更高效。这台电视机属于这间屋子的前主人,和这里的大部分摆设一样。那位退休后回到故乡去的老神父将教会的房子转交给了你,连同屋中的家具与花园里的花草,他留信说一切都任由你处置,你便保留了一切。
你照顾上一任神父留下的花草,尽管你不觉得它们有什么特别之处。你继续交电视费,哪怕你从来不看它。你继承了前任圣职者的房子与工作,指望这样便能学习他的生活。你对许多东西缺乏了解,有个模板总是好事。
你把目光从遥控器上收回来,转头去看雷米尔,他依然面对椅背躺在那里。
第二天和第三天,遥控器都维持着那个位置,在第七块地板右边两公分的地方,与墙壁之间有大约五度的锐角。第四天也一样,你便试着拿起遥控器,按了按开关按钮,电视机毫无反应。
这是你刚吃完饭的几分钟,雷米尔还有几口没有吃完。他看着你拿遥控器,咀嚼停顿了一瞬间,又垂下眼睛继续吃。你把遥控器上的几个按钮依次按过来,又去检查了电源,电源没有问题。你打开电视机上的开关,赞美诗的声音扑面而来,你立刻关掉。
此时你才发现,电视机上的频道调节按钮下陷,显然已经不能用。电视遥控器失灵,不能调节频道,电视还刚好停留在圣职者的频道上,难怪雷米尔只动了一次电视就不再尝试。
下一日你去了电子元件商店,那里的工作人员把遥控器拆开,看着里面的东西咂舌。“这电池都烂啦!”修理工大呼小叫,“神父先生,您有多久没换过电池了?不会有一两年了吧?”
事实上,是五年。你跟电视不熟,完全没想起遥控器需要电池,而且你今天才知道原来电池还有保质期。你随意混过了修理工的询问,这不难,对方也不是真想知道答案,只是习惯性和客人交谈罢了。你花钱买了新的遥控器和电池,带着它们回到家。
你装电池时雷米尔看着你,你装好它,试着打开电视,换台,将音量调大调小,然后关掉。你把遥控器放到雷米尔面前的茶几上,说:“现在可以了。”
雷米尔愣了一下,很快地看了你一眼,又飞快地将目光收回盘子上。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叉子戳着土豆。
之后又有两天,电视机遥控器没被动过。到了第三天,你回到家,看见雷米尔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开着电视,看着你。你看看屏幕再看看他,他直直看着你,身上有股紧绷感,像在等你说什么或做什么似的。
电视上正在播放广告,一脸雀斑的孩子正推荐一种饼干。你不太确定地问:“你想吃这个吗?”
雷米尔的表情有点微妙,好像他准备接一个苹果,你却扔给他一只鸭子,还是活的。“不……?”他说,声音跟你一样迟疑,大概跟你一样在努力想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要什么反应。你疑惑地看着他,他疑惑地看着你,你们面面相觑了小半分钟,雷米尔把头转了回去。
他刚才那种等待什么东西下落的紧张感慢慢消失了,你既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放松下来,但结果好就是好事吧。
电视机开始成天开着。
每天回家你都听到电视机的声音,雷米尔坐在沙发上,不再缩进被子里。你观察过他选择的频道,其中好像没什么偏好。雷米尔看电视时经常像在发呆,或者随意把频道切来切去,不见得多专心,不过他喜欢开着电视。你跟他道晚安后他会把音量调小,你觉得这就是他的“晚安”。
你在某个晚上毫无理由地醒来,看着天花板,意识到雷米尔已经有好几天没做噩梦了。你蹑手蹑脚地起床,走进客厅,那里的灯已经熄灭,电视还亮着。屏幕的光一闪一闪,照在雷米尔身上,一点都没打扰他睡觉。
雷米尔躺在沙发上,两只脚挂在另一边的扶手上,脚跟悬空。电视机正播放着深夜的广告,主持人的嘴唇动来动去,欢快的音乐与她的推销词混合在一起,音量太低,听不分明,变成了一种没有内容的、纯粹的“声音”。你没去关电视,雷米尔好好盖着被子,他显然是主动开着电视睡下,而非看到一半就睡了过去。
电视机的光明明灭灭,雷米尔的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那影子随着光一起时隐时现。你匆匆扫过一眼,不敢长时间盯着看,以免打扰了他的安眠。
你原路折返,踏着听不清内容的白噪音。你感到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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