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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里把盘子推到桌子的另一边。“上帝啊!你就不能让我集中精力吗?”
“你不必看上五十遍。”
迪克指的是十一月十七日《堪萨斯城星报》头版上的一篇文章。标题是:“杀害四人的线索不多”。这篇文章是对前一天谋杀案首次见报后的补充报道,最后一段作了总结:
调查员被迫寻找这个或数个凶手,虽然凶手的动机不明,但其狡猾却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个或几个凶手:小心地切断了屋内的两部电话线;用专业手法捆绑受害人,并封住他们的嘴,没有留下任何搏斗的痕迹;屋里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除了克拉特先生的钱包,不知道他们要找什么;在屋中不同的地方射杀四人,冷静地捡起猎枪子弹的弹壳;携带杀人武器到达和离开时,没有让任何人看见;其行为没有动机,除非你认为这是一起流产的抢劫案,但调查人员却不这么认为。
冷血 第二章(6)
“‘寻找这个或数个凶手’,”佩里大声地念出来,“这是不正确的。正确的语法应该是‘这个或这几个凶手’。”他一边呷着加了阿司匹林的饮料,一边继续说:“不管怎么样。我不相信这篇文章。坦率地讲,迪克,老实说,你不相信没有线索的说法吧?”
昨天,佩里在钻研了一番报纸后,曾提出同样的问题,而迪克认为他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听着,如果那些牛仔们哪怕能稍稍加以联系,我们早在一百英里之外就听到风声了”),因此听到旧话重提,他感到十分厌烦。当佩里再次为这件事纠缠不休时,迪克厌烦得不想再提异议,只听佩里说道:“我总是有预感,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你认识威利·杰伊吗?他说我是一个天生的‘巫师’,他了解这种事,对此很感兴趣。他说我有高度的‘超感官知觉’,类似于建在体内的雷达,使你在眼睛还没看见之前就可以预见到,可以看到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大概。比如,我弟弟和他妻子的事。他们彼此疯狂地爱着对方,但吉米同时是个大醋坛子,他令妻子非常悲惨,他嫉妒心特强,总认为老婆背着他红杏出墙,结果她自杀了,第二天,吉米也用一颗子弹打穿了自己的脑袋。这事儿发生在1949年,当时我和老爸正在阿拉斯加的瑟克尔城做事,我对老爸说,‘吉米死了。’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得到了消息。千真万确。还有一次,在日本,我正帮一艘船卸货,坐下来歇了一会儿。突然,我脑子里一个声音对我说,‘快跳!’我猜那一跳大概跳了十英尺。就在我刚才坐着的地方,一吨重的货物从天而降,砸了下来。我可以给你举出一百个例子。你相不相信,我不在乎。还有一次,就在我发生车祸之前,我看见了整个事件,在我脑海中看见的:那雨、那车轮打滑的痕迹、我躺在地上流血、腿折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模样。这是一种预感。我觉得这是一个圈套,”他轻轻拍了拍报纸,说道,“这篇文章里有许多支吾搪塞之处。”
迪克又点了一份汉堡包。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似乎成了一个永远吃不饱的饿汉,连续吃掉三块牛排、一打好时牌巧克力和一磅软糖。而佩里却没有胃口;他只喝饮料,吃阿司匹林,抽雪茄。“怪不得你变了呢,”迪克对他说道,“噢,算了,宝贝儿。别胡思乱想了,我们成功了。计划很完美。”
“听你这话真叫我吃惊,所有的事情都得考虑进去。”佩里说。他平静的口气凸现了对迪克的回答的厌恶。但是迪克忍受了,甚至还笑了笑,他的微笑是一种熟练的技巧。他像个孩子似的咧嘴笑,显得很有人情味儿,干净整洁,亲切和蔼,仿佛任何人都可以信任他。
“好吧,”迪克说道,“可能有些事我想错了。”
“哈利路亚。”
“但总体上计划是完美的。我们把球打出了场地。现在球没了,球失踪了。一点儿联系都没有了。”
“我能想起一个来。”
佩里太过分了。他接着说道:“弗洛伊德,是这个名字吗?”这是暗箭伤人,但迪克只能自作自受,他的自信犹如风筝,需要绳子的牵引。然而,佩里注意到迪克因狂怒而脸上表情发生变化的症状:下巴、嘴唇、整个脸都拉长了;嘴角泛着唾液的泡沫。如果要打一架的话,佩里是能保护自己的。他比迪克矮了几英寸,一双短腿还受过伤,难以依靠,不过他比迪克重,比迪克结实,他的胳膊可以勒死一头熊。然而,为了证明这一点,就打一架,真的翻脸,是不值得的。不管喜不喜欢迪克(现在他并不讨厌迪克,虽然以前他更喜欢、更尊重迪克),很明显,此时分道扬镳是不安全的。就这一点而言,他们看法一致。迪克曾说:“如果我们被抓住了,那就一起被抓吧。那样我们俩还能相互支持。他们开始搞威逼利诱时,咱俩就乱说是你说的或我说的。”而且,和迪克分手就意味着计划的结束,而这个计划对佩里仍有吸引力,虽然近来屡受挫折,但两人仍认为计划是可能实现的———在群岛或沿着南部海岸线一起过潜水捞宝的生活。
。。
冷血 第二章(7)
迪克说道:“威尔斯先生!”他拿起一把叉子,“如果他敢说出去,那他就得死。就如同我因开假支票被逮捕一样,就这样从后面———”叉子落了下来,插进了桌子里,“穿透心脏,亲爱的。”
“我没说他会说出去。”佩里说。既然迪克的愤怒不是冲着他而是别人,他愿意作出让步。“他会吓得不敢说。”
“肯定,”迪克说,“肯定,他会吓得要命。”奇怪,迪克的情绪轻易地转变了;顷刻间,所有卑劣的痕迹、愠怒的表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说道:“讲一讲你的那些预兆吧。告诉我,如果你真的确信自己会出车祸,为什么你不把车停下来?如果你停下摩托车,车祸就不会发生,对不对?”
这是佩里曾经认真思考过的问题。他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但是他的答案很简单,多少有些含糊:“不。因为一旦某件事注定要发生,你所能做的就是希望它别发生。或者,听天由命。只要你还活着,就总会有事情发生,即使是坏事,你知道是坏事,但你能做什么呢?你不能不活吧。就像我的梦。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在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我来到了非洲,在一片热带雨林里。我穿过树林朝一棵特殊的树走去。上帝啊,那棵树闻起来臭极了;那种味道令我恶心,那个臭啊。不过,它看起来很漂亮,树叶是蓝色的,上面挂满了钻石。钻石就像橘子一样。这就是我来到这儿的原因:给自己拣一堆钻石。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一动手,只要我一碰到钻石,一条蛇就会落到我身上。那条蛇是守卫这棵树的。这个胖乎乎的王八蛋就盘绕在树枝上。我早就知道了,明白不?但是,我想,我会利用机会的。最后权衡的结果是我对钻石的渴望超过了对蛇的恐惧。所以我要去摘钻石,要把钻石攥在手里。我的手刚一触到钻石,那条蛇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和蛇滚作一团,但那个王八蛋太滑了,我抓不住它,它要勒死我。现在即使是一想到这里,我都会冒冷汗。蛇开始吞噬我,从脚开始,像是掉进了流沙里一样。”佩里迟疑了一下,他发觉迪克正用叉子抠指甲,对他的梦根本不感兴趣。
迪克说道:“果真如此?蛇吃了你?结果呢?”
“别介意,结果并不重要。”(但结果是重要的!结果至关重要,这是他自得其乐的源泉。他曾对朋友威利·杰伊说过,他向威利·杰伊描述了一只硕大无朋的鸟,一只黄色的鹦鹉。)当然,威利·杰伊不同,他善于体谅别人,是个“圣人”,他理解佩里。但是,迪克?迪克也许会发笑。佩里无法忍受任何人对鹦鹉的嘲笑。他七岁的时候,鹦鹉第一次飞进了他的头脑。当时佩里是个惹人讨厌、同时憎恨别人的混血儿,生活在加利福尼亚的一家孤儿院里,这座孤儿院由披着黑衣的修女管理,她们对纪律的要求很严格,佩里因为尿床而受到她们的鞭打。在一次令他终身难忘的鞭打之后(“她叫醒我。她拿着一个手电筒,就用手电筒打我。打啊打啊,直到手电筒都碎了,她还在黑暗中继续打”),鹦鹉出现在他的睡梦中,这只鸟“比耶稣还高,像向日葵一样黄”,是武士天使,用喙把修女啄瞎,还吃掉了她们的眼睛,当她们“求饶”时,把她们全杀了,然后温柔地托起他,挥动翅膀,飞向天堂。
这只鸟把他从折磨中解救了出来,但随着时光流逝,折磨的形式又变了:别人,比他年岁大的孩子,他父亲,一个不忠诚的女友,他在军队里认识的一位中士,代替了修女,但这只鸟仍然存在,这个复仇者仍在盘旋。这样,那条守卫着钻石树的蛇虽然从未停止过要吞噬他,但它自己倒总被吞掉。然后,求神赐福升天!在佩里的诸多说法中,一个版本是,“升上天堂”仅仅是“一种感觉”,一种拥有权力的感觉,一种牢不可破的优越感;但在另一种说法里,天堂又被说成是“一个实有的场所,就像电影里放的那样。也许我是在电影里看到或记下的。否则我从哪里看见过这样的花园,这样的白色大理石台阶,这样的喷泉?而且就在花园的下面,如果你走到花园的边缘,你就能看见大海。真是妙极了!就像是在加利福尼亚的卡尔梅勒附近。不过,最妙的是一张很长、很长的桌子。桌上的食物多得你想象不到。有牡蛎、有火鸡、有热狗,水果多得可以做成上百万杯水果酒。而且,听着,这一切全是免费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必为拿了这些食物而担心。我想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一分钱都不用花。这表明我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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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 第二章(8)
迪克说道:“我是个正常人。我做梦只梦见金发女郎。说起这件事,你听说过母羊的噩梦吗?”这就是迪克,随时可以拿任何话题开下流玩笑。但他的笑话讲得好,虽然佩里多少有点假正经,但也总是忍不住笑起来。
谈起她和南希·克拉特的友谊,苏珊·基德维尔说:“我们就像亲姐妹一样。至少,我对她的情感是这样,仿佛她是我姐姐。在开始的那些天里,我不能去上学。葬礼结束后才去学校。博比·鲁普也同样。有一段时间,博比和我总在一起。他是个好男孩,心地善良,但是以前从未经历过可怕的事情,比如失去自己所爱的人。而那时,最让人难受的是他不得不接受谎言测试。我的意思不是他为此而更加痛苦;他知道警察只是在做他们必须做的事情。我曾经历过两三件艰难的事,但他却没有,因此当他发现生活也许不是一场漫长的篮球比赛时,会深感震惊。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只是开着他的老福特四处兜风,沿着公路来回走,开到机场,然后再回来。或者我们就去克瑞密,那是一家免下车餐馆,我们坐在车里,点上一杯可乐,听着收音机,收音机一直开着。对于自己的事,我们没有多少好谈的;只有一次,博比说起他是多么爱南希,他不可能再爱别的女孩了。唉,我确信南希不希望他这样,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我记得那天是星期一,我们开车来到河边。我们停在一座桥上。从那儿可以看见房子,克拉特家的房子;可以看见土地,克拉特先生的果园和远处的麦田。在其中的一块地里,一堆篝火正在燃烧;他们正在焚化从房子里拿出的遗物。无论你看见什么地方,总会有东西唤起你对往昔的回忆。男人们带着狗和鱼竿在河边搜寻,他们不是在钓鱼,而是在找凶器,刀和枪。”
“南希爱这条河。在夏天的夜里,我们经常一起骑着南希的马,宝贝,那匹又老又胖的灰马。我们直接走进河里,然后宝贝会在浅水处散步,而我们就会吹起笛子、唱歌。要是着凉了,宝贝会变得怎样呢?我一直在想。加登城的一位太太收养了凯尼恩的狗,带走了特迪,但它又跑了回来,它认得回霍尔科姆的路。但那位太太回来又一次带走了它。我留下了南希的猫,艾温鲁德。但是宝贝,他们也许要把它卖掉。难道南希会不怨恨吗?难道她不会因此而愤怒吗?那天,也就是葬礼前一天,博比和我坐在铁路旁,看着火车飞驰而过,真傻,就像暴风雪里的绵羊。突然博比回过神来,对我说,‘我们应该去看南希,我们应该在她身边。’所以我们开车去了加登城,开到美茵大街的菲利浦殡仪馆。我想博比的弟弟也和我们在一起。是的,我肯定他也在,我记得我们是在他放学后去接的他。我还记得他说第二天不用去上学了,因为霍尔科姆所有的孩子都要去参加葬礼。他一直在对我们说学生们的想法。他说学生们深信是‘受雇佣的杀手’干的。我不想听见这种话,全是流言蜚语,都是南希所厌恶的。不管怎样,我不关心是谁干的。这毫无意义。我的朋友死了。知道是谁杀了她并不能让她起死回生。别的有什么要紧的?他们不让我们进去,我指的是停尸间。他们说除了亲属,谁也不许看这家人一眼。但是博比坚持要进去,最后那个殡仪员,他认识鲁普,我猜,他可能也为鲁普感到难过,说,好吧,叫我们别出声,悄悄进去。现在,我真的希望我们没有进去。”
四具棺材把小小的、堆满鲜花的停尸间挤得满满的,棺盖在举行葬礼仪式时已经封上了,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对受害者的外貌尽管作了精心的修饰,但产生的效果仍然令人不安。南希穿着她那件樱桃红色的天鹅绒外衣,她弟弟穿了一件明亮的花格子衬衫;父母打扮得更为安详:克拉特先生身着一件深蓝色的法兰绒外套,他妻子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绉纱裙;还有,特别是下面的情形使周围的气氛变得可怕,每个人的头颅都完全包裹在棉布里,像是比普通气球大两倍的膨胀的茧,棉布上喷了一层有光泽的东西,像圣诞树上的雪花一样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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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 第二章(9)
苏珊立刻退了出去。“我走到外面,坐在车里等。”她回忆说,“街对面有个男人正在扫落叶。我一直看着他。因为我不敢合上眼睛。我想,如果我闭上眼睛,一定就会晕倒。所以,我看着他扫落叶,烧落叶,但却视而不见,因为浮现在我眼前的还是那件衣服。这件衣服我太熟悉了。是我帮她挑选的衣料,她自己设计款式,亲手缝制的。我还记得她第一次穿上这件衣服时是多么激动。那是在一次聚会上,我所能看见的全是南希的红色天鹅绒外衣。南希穿着它,翩翩起舞。”
《堪萨斯城星报》详细报道了克拉特家的葬礼,但是载有那篇报道的报纸到达佩里的手中已是两天以后了。他躺在一家旅馆的床上,抽空读了读。即使这样,他也只是粗略地看看而已,其中几段写道:“今天有一千人参加了四个受害者的葬礼,是第一卫理公会五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霍尔科姆中学的南希的几个同班同学在伦纳德·里奥纳多·考文牧师祈祷时潸然泪下,他说:‘即使我们走在死亡山谷的阴影里,上帝也会给我们勇气、爱和希望。我确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上帝与他们同在。耶稣从未向我们许诺不让我们经受痛苦和悲伤,但是他总是说我会与你们同在,帮助你们分担痛苦和悲伤。’……在这个异常温暖的日子里,大约六百人来到本城北边的谷景公墓。在那里,在下葬仪式上,他们朗诵了主祷文。他们低沉的朗诵声汇合在一起,穿过墓地,久久不息。”
一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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