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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四望,并不见有人影。暗自诧异道:“什么人有这们快的身法?就是飞鸟和闪电,也快不过我两只眼睛,怎么一闪便不见了呢?咦,难道是大哥的阴灵,知道此刻来这里报仇,特地前来帮助我么?”张汶祥正在如此猜想,猛觉身后有什么东西擦得瓦响。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人立在檐边,双手举起一件黑东西,向院子里打去。接着便听得哗喳喳地瓦响,原来打下去的是一大叠屋瓦。那瓦一打到院子里,底下亲兵登时惊吼起来。张汶祥还没看明白檐边的人是何形象,一霎眼便没看见了。逆料既是这们惊动了防守的人,今夜是行刺不成了。那里再敢停留,也顾不得脚下瓦响,一口气逃出了巡抚部院,躲在一处民家的楼房上,偷看巡抚部院。一时灯笼火把照耀得满衙门都红了,但不见有一个能上高的人。在底下惊扰了好一会,才有人用梯子缘上房檐,举火把四外寻觅。张汶祥暗骂这班不中用的东西,真活见鬼。等你们此时缘上梯子来还寻觅得着的,也到你巡抚部院来行刺吗?偷看到四更以后,灯笼火把还没有完全熄灭。只得垂头丧气回到住处歇息。
次日,就听得有人传说:昨夜抚台衙门里闹了一夜,瓦在屋上好好的会一大叠的打到上房院子里来,把一个亲兵的头都打破了。马抚台发了怒,每一个亲兵打了几十军棍,因那些亲兵说瓦是鬼打下来的。马抚台大约是一个不信鬼的人,怪那些亲兵不该造谣言。并吩咐,以后如果有人敢再说有鬼的话,定要重办。张汶祥听了这些话,心里也疑惑那打瓦的,不知究竟是人还是鬼?
待说是人罢,影子不能是那们一闪就不看见了,即算孙癞子有那们快的身法,而看那影子的大小神情,绝不与孙癞子相似。若说是另有大本领的人帮助我吧?便不应该吓我,并打草惊蛇使他们有了防备。帮助马心仪的吧?就应该将我拿住,不至倒用瓦打伤马心仪的亲兵。待说是大哥的阴灵罢?姑无论那影子不像大哥,并且世间那有这门活现的鬼呢。张汶祥心里这般疑惑,却不因此减退报仇之念。第二夜又从房上到了衙门里,一看院子里把守的亲兵更多了。就拼着不要性命,也没有法子能报这仇。一连几夜,简直不能下手。
忽然想起鲁平家里的老头慧海来。记得那日慧海曾说过,如果有为难的时候,前去找他。我于今仇不能报,白天又不敢多出外行走,恐怕被人认识,何不去找他谈谈,他是有能耐的,年纪老,见识也多些,或者他能帮助我也难说。便是他不肯出力帮助,我看他是一个很正气的老头,量不至反帮着淫贼与我为对。这日一早,张汶祥就出城到鲁平家来。门外草场上,正有几个很壮健的汉子,练拳的练拳,练棒的练棒,一个个面上都现出十分畅快的样子。张汶祥看了,不觉心头羡慕道:“还是安分的良民得真安乐,他们心中无所畏惧,无所忧虑,每日不练把势,就下田做工。不下田做工就练把势,吃得饱,睡得足,何等逍遥自在。我当日在四川,何尝不可以学他们这们快乐一生。偏要自恃武勇,不肯安分做农夫,情愿倾家荡产,结交一般盐枭,受他们的推戴做头目。自做了盐枭头目以后,便不曾有一时半刻象这样的安闲。弄到而今,一身没有着落还在其次,就是这颗心一想到大哥惨死,登时比油煎刀扎还难受。细想起来,乃是自寻苦恼。枉自练好了一身武艺,那里及得他们这般享受?”张汶祥如此思量着,不由得停步望着练拳的出神。
练拳棒的见有人目不转睛的看他们,也都停了拳棒不练,拿眼睛来打量张汶祥。张汶祥知道初练拳棒的人,最是技痒。如果看的人不留神,露出了轻视的神色和言语,是一定要被责问的,甚至还要较量较量。当时见这几个汉子停了拳棒不练,就提防他们是技痒,要兴问罪之师了,不待他们开口,急忙拱手陪笑道:“我是特从省里来拜访慧海老师傅的。随便请那位大哥进去通报一声。”还好,那几个汉子听说是拜访慧海师傅的,立时都把寻是非逞身手的念头打断了。其中有一个练拳的走过来,打量了张汶祥两眼,问道:“你前次不是曾到我家来过的吗?”张汶祥连连点头应是。这人向前走着道:“请随我来。”张汶祥跟着走进前次坐的那间客房里,这人自到里面通报去了。
不一会,只见慧海笑容满面的支着拐杖出来,很亲热的说道:“张大哥辛苦了,怎的这们早?”张汶祥一面迎上去行札,一面暗地诧异。记得前次在这里随口答应姓王,并没说出真姓,何以他会知道我姓张,称呼我张大哥呢?慧海答礼,让坐,说道:“我一向很担心张大哥在省里不大方便,几次打算到省里去接张大哥到这里住些时,一来因多了儿岁年纪,真是老朽了不堪劳动。二来也恐怕张大哥多心,弄巧成拙。张大哥不知道我是谁,我却是知道张大哥的。不但知道,说起来还很有些瓜葛呢。”张汶祥很不安似的望着慧海,不知追究竟有什么瓜葛?慧海继续道:“尊师不是无垢和尚吗?”张汶祥连忙应是。慧海道:“你知道无垢和尚的俗家姓什么?原来叫什么名字么?”张汶祥面上好象透着惭愧的神气,说道:“不知道。我当日也曾问过他老人家,无奈他老人家硬不肯说。我因出家人多有不肯拿在俗时的姓名告人的,大半由于出家是不得已的事。一提起俗家姓名,就不免触动多少感慨,也有说出真姓名告人,并没有什么妨碍的。所以我不敢根究我师傅的姓名。”慧海点头道:“你师傅若拿真姓名告人,并没有什么妨碍,也没有什么感慨可触动。不过你师傅生成要强不表示弱的性格,与别人不同,说起来只是一桩笑话。你既不知道你师傅的姓名,他的身家履历,不待说是更不得而知了。”接着,将田广胜、周发廷、雪山和尚三人同学剑术,及田义周在仙人溪与朱镇岳交手受伤,朱镇岳入赘田家,田义周忿而出走的话说了一遍道:“你师傅就是这个赌气跑出来的田义周。从那次跑出来,至今不但不曾回过家,并一字的音信也没有通过。朱、田两家的人,到处都寻访了一阵,访不出下落,只得罢了。几十年来。大家心里以为他己不在人世了。直到近来孙耀廷到了山东,因他是在峨嵋山学道的人,曾在毕祖师处见过师傅,向我说起来我才知道。”张汶祥问道:“孙耀廷老丈,你老人家认识吗?”
慧海道:“都是说起来才认识的。我的话还没有说了,我不是刚才对你说,与你还有些瓜葛的吗?有些什么瓜葛呢?我与你师傅是同门的弟兄,你还有一个师伯名孝周,因带兵与发逆交战,在广西阵亡了,只是尸首不知下落,你师田广胜派我们几个徒弟寻尸,并吩咐我们道:‘谁寻着了孝周的尸首回来,便招谁做女婿。’偏偏被魏壮猷那小子寻着了,他就做了田家的女婿,和你师祖是一家人了。你师祖原有两个女儿,魏壮猷配了个小的。我那时少年意气,想做你师祖的小女婿。你师祖不肯,我也就赌气离开田家了。这都是少年时候的荒谬举动,过了些时回想起来,委实有些觉得对不起人。二十年前遇着雪门师伯,他劝我出家,我因此听依了佛法,赐名慧海。
雪门师伯原是要我披剃的,我一想我本是个无家的人,若一披剃认真做了和尚,在某寺某院当起住持来,无家反变成有家了。我一生是东飘西荡,随遇而安,没有一定住处的。既当了某寺某院的住持,就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东飘西荡,随遇而安。那们一来,是出家反变成在家了。三来修行重在守成,落发不落发,完全不与修行相干。我不落发,没有拘束,一落发就拘束得寸步难移了。
所以我就做了现在这个不落发的和尚。“
张汶祥听到这里,从容立起身,恭恭敬敬的对慧海叩头道:“原来是师伯。你老人家不说出来,小侄怎得知道?”慧海伸手搀起张汶祥道:“你前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我眼里虽已看出你是一个会武艺有侠气的人,然尚不知道就是田义周的徒弟。你走后,孙耀廷就到这里来了。我才知道赵承规也是孙耀廷约了到这里来的,你那日不是曾在这里与赵承规会过面的吗?”张汶祥应是,问道:“师伯的真姓名,不能说给小侄听么?”慧海笑道:“有何不可。只是我二十年不用这真姓名了,说出来除了几个少年时在一块儿的朋友,谁也不知道这姓名是何等人。我俗姓史,名卜存,原籍直隶广平人。你这回受的委屈,我完全知道。孙耀廷因为你不听他劝的话,赌气回浏阳去了,打算教你师傅亲自来山东劝你。赵承规也因为你不听孙耀廷的劝,执意要在这时候报仇。
他是奉了他师傅沈栖霞的命,特来保护马抚台的人。假使你的仇报成了,他便不能回襄阳见他师傅,因此只得每夜时刻不离的在巡抚部院保护。“张汶祥听了,心里才明白那夜打瓦的是赵承规。
慧海又道:“孙耀廷为恐怕赵承规将你作寻常刺客看待,在黑暗中遇着,使出他的飞剑来。你虽武艺不错,然完全是血肉之躯,怎能抵敌道家的宝物?费了多少心思,方将你引到这里与赵承规会面,只是那时的杀机还未动。日后的事,孙耀廷虽有预知的道行,全不敢事先揭穿,恐遭天谴。
这番的事,孙耀廷实在是煞费苦心。若没有他,你的性命就不送在鸿兴客栈,也早已送在巡抚部院的房檐上了。难得你今日忽然想到了我身上,巴巴的跑到这里来。我就看在无垢和尚分上,也得劝劝你。孙耀廷说,郑时这种又热中利禄又好色无品行的人,本是应该杀的。马心仪便不杀,他也要杀死的。这算不了什么仇恨,你犯不着拼性命去图报复。他这话虽也是正理,但我却不以为然。我辈为人,讲的是意气,重的是情义。这人行为不正,我看出来了,早就不应与他结交。
结交之后才看出来,就应该苦口劝戒。劝戒不听,只好说明绝交。既绝交以后,他的存亡荣辱,我便可以不过问了。至于你和郑时,我听说十多年来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同荣辱,共生死,不是一两次,那就不是寻常结交朋友的可比。朋友尚且须到明示绝交之后,方可视同路人,你和郑时还正在共患难的时候,他忽被人惨杀了,而杀他的人,又是与你也有仇恨的马心仪。我知道你不报这仇,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
张汶祥听到这里,已止不住泪如雨落,立起身看了看门外。慧海道:“这地方若是有不能说话的,我如何敢对你说这许多话呢?”张汶祥见门外果然寂静无人,便说道:“我情愿与郑大哥一同死在那淫贼手里,淫贼能杀死我便罢了,没有人再出头替我和郑大哥报仇。若他不能把我杀死,我留着性命在世一日,是要努力报一日仇的。那怕那淫贼福再大,不等到我的刀刺进他胸膛,他先自病死了,我也得翻出他尸骨来,戳他几个透明窟窿,以泄我胸头之恨。你老人家刚才说那淫贼与我也有仇恨,这话我却不能不说明。我对那淫贼,除了为他惨杀我郑大哥而外,丝毫仇恨也没有。你老人家以为他奸占了我的老婆,我是应该恨他的。这事不仅你老人家是这般想,大概除了我已死郑大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的心事。那淫贼若不是这般骗杀我郑大哥,仅奸占了柳氏姐妹做小老婆,郑大哥心里或者不免有些难过,然也不过一时。至于我心里,倒觉得非常庆幸,非常安慰。并不是我事后故意在师怕面前说这种矫情的话,实在当日郑大哥教我与柳氏成亲,就是迫不得已,奉行故事一般的举动。自从搬进巡抚部院里住着,我心中觉得对柳氏时刻不安,亲近不得,疏远不得,正拿着不好怎生摆布。难得她肯与那淫贼苟且,就好象读书上遇着一个难题目,做不出文章、忽然有人替他代做了,他岂不有欣喜的道理?”“慧海笑道:”我知道你这话并非矫情。孙耀廷说他曾亲耳听得郑时在巡抚部院西花厅里,劝你亲近柳无仪。孙耀廷就因听了你那番回答郑时的言语,才知道你是一个好汉。若不听了你那言语,他虽是受了你师傅之托,然到山东后,因知道你和郑时娶柳氏姐妹的事,就很惊讶无垢和尚收了你这们一个徒弟?以为似这般好色的人,受凶险是应该的,值得数千里托人前来救护。及知道你果是一个好汉了,就只可惜你结交错了人。不过,于今这些话也都不必说了。我要劝你的话,不是劝你不报仇,是劝你不要性急。你应该知道‘君子报仇在三年’的那句老话。孙耀廷也曾对你说过的:马心仪此时死期还没有到,所以偏巧有沈栖霞师傅那般人物在暗中帮助他保护他。但是沈师傅也只不过略尽人事,难道能在暗中保护马心仪一生一世吗?我劝你暂时回红莲寺去最好。等到有机可乘的时候,再出来报仇。是易如反掌的事。“不知张汶祥听了依遵与否?且待第一百零五回再说。
第一百五回 闻警告暂回红莲寺 报深仇巧刺马心仪
话说慧海劝张汶祥暂时回红莲寺去,且等有机可乘的时候再出来报仇。张汶祥道:“沈师傅是个修道的前辈,他老人家何苦庇护一个人面兽心的马心仪,使我郑大哥冤死九泉,仇恨不能伸雪呢?”慧海道:“你这话也就和孙耀廷说你一样了。各人有各人的私情交谊,不可一概而论。
总之,你志在报仇,非做到决不放手。而沈师傅志在报德,非尽力保护马心仪,于心不安。但是他保护的,只能保护一时,不能保护终身。你何必定行在这时候自找麻烦呢?我因与两方都有交情,不愿意眼看着自己人动手相残杀。所以劝你回红莲寺去,暂且忍耐些时,自有你报仇的机会在后。“张汶祥听了,低头不语。慧海接着说道:”我在四十年前,无意中得了一把好刀,真是削铁如泥,杀人不沾血。不过于今在我手里,已没有用处了。你将来报仇时是用得着的,我就送给你罢。“旋说旋起身掳起长袍,从腰间解下一把刀来,张汶祥看那刀觉得很怪,刀叶连柄虽有二尺四五寸长短,三寸来宽,但是刀背还不到一分厚薄,变成个半月的钩儿。只见慧海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捏着刀尖,只一拉扯,刀叶登时拉直了。不过左手放开,刀叶仍旧转了过来。慧海举起来,向桌面上只一拍,那刀叶即直挺挺的,和寻常单刀一般模样。慧海指着这刀,笑向张汶祥道:”这刀在我腰里四十年,也不知诛了多少贪官污吏,淫妇奸夫。因你也是一个侠义的汉子,才愿意送给你,可算得是你的一个好帮手。“说着,递给张汶祥。张汶祥连忙起身双手捧接,觉得轻如箬叶,口里自是极力称谢,心里不免有些怀疑。暗想:这们轻薄这们柔软的刀,使用起来,不但不能挡格人家的兵器,就是杀在人身上,又如何能着力呢,心里如此一怀疑,两眼便不由得怔怔的望着刀叶出神。慧海似乎看出了他怀疑的意思,既说道:”这种刀出在缅甸,每一把刀,须费一二十年的工夫才能锻炼成样,向桌面上一拍,就是这般直挺挺的了。不用的时候,不仅可以缠在腰间,并能盘成一圆饼儿,系在腰里。不过没练过武艺的人,不能使用罢了。就是会武艺的,初次使用,也难免觉得有些不称手。渐渐懂得了这东西的性格,便知道比一切的刀都好使了。“张汶祥听了才明白这刀的来历。当下又称谢了一番,也向腰间缠了,遂作辞出来。临行前,慧海叮嘱:万不可在这时候去冒险报仇,白送了性命。
只是张汶祥是个热烈的汉子,一时怎能将报仇的念头完全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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