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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四十岁了,这个年纪的人就是要四下里走走,要到外面去,他的这份自由谁也不能剥夺;他要抓住自己所剩无几的一点点机会……我特别想说的是,我在遇到你之前就已经历尽了艰辛,双脚满是血口——难道我连出差、到山里去一趟的权利都没有了吗?难道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你就有权任意摆布我、胡乱扔我用了十几年的背囊吗?要知道那里面可装满了一个中年人的辛酸……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17)
她出门以后,我用了好长时间来平静自己。我把那个背囊拾起,折叠好,重新放好。
这是一个周末,梅子的弟弟小鹿来了。这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伙子,眼下正在市体工队集训。他长得很高,是体工队里才有的那种长腿小帅哥。他的到来使小屋里的一切惆怅一扫而光。我从心里喜欢这个内弟,一直觉得他是这个城市所能生出的最好的一个小伙子了,高爽,清澈,多么纯洁。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惆怅,永远像漾着一汪清水。他在这儿玩了一会儿才流露真实的意图:邀请我们一起回爸爸妈妈那儿。平时我不愿到梅子家去——那个宽敞的小院尽管有一棵迷人的大橡树,有精心培植的花草,可对我还是没有什么吸引力。可是现在,这会儿,我却无力拒绝。当我一口答应到他们那儿去时,小鹿跳了起来,梅子也立刻变得高兴了。
老远就望到那棵大橡树了。橡树之家啊,你本来应该是最好的去处……岳母长得胖胖的,皮肤白皙,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我和梅子每次回去她都高兴得很,为我们张罗好吃的。岳父不苟言笑,十分沉稳,在我的印象中,任何时候他都在思索,都在工作。我这会儿在院子里稍一停留,然后径直走到了他的书桌前——他离休后搬弄了各种各样的书来看,一有时间就读,摆出一副继续办公的架势——这会儿他刚刚离开了书桌,桌上有一本摊开的大字印刷的书籍,中间正放着一支红笔。我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了上面用红笔划过的一句话: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岳父进来,我也就站得离书桌远一点。
我们的交谈总是十分简单。他说话时有许多的“唔”、“嗯”、“很好啊”。这使我无法畅所欲言。我甚至无法呼出“父亲”两个字。我心里明白,我自小被这两个字所伤。
梅子的弟弟正在院里玩,我就找个机会离开岳父,也加入到院子那一伙去。接下来的时间我差不多都和这个小伙子在一起。他和我比赛弹跳力。他每跳一下,都在能够触摸到的大橡树干上用粉笔划一道白线。我发觉他的弹跳力可以比我超出半米。这就是个体差异啊。
这个周末过得还算愉快。傍晚,梅子从外边捎回一件裘皮大衣。我们花不起这笔钱,这肯定是岳母给买的。一种金黄色的毛皮,黄得让人都有点儿害怕。我不能不想到那是从可爱的小动物身上剥制的……梅子多么高兴,她大概在想象冬天,想象那时走在雪地上会有多么快活。为了搭配这件衣服,她甚至顺路买了一双漂亮的高筒皮靴。
就在她喜气洋洋欣赏裘衣的这个夜晚,我终于提出:咱们一块儿回我的老家一次吧,到芦青河湾,特别是到那片大山里去转转——“你能和我一起吗?”
梅子的脸色冷了一下。她以前到过那儿,以前我们真的有过一次浪漫而难忘的山区之行。她大概想问:你在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为什么还要频频地、一再地跑向那片大山?
我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奋力作出解释。我想说,在这座燃烧着的城市里,我已经被烘烤得快要枯干了。我发现先是头发开始失去光泽——而原来它是浓密油亮的,现在真的像一撮枯草了,再有不久就要一把把脱落了。我知道任何植物都要选择一块土壤,如果硬要把它移栽到一个贫瘠的地方,那么等待它的只有衰败和死亡。这就是我阵阵不安、急于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梅子,你总是对我的频频出走、对我与那片泥土的关系作出完全不同的解释。你说过,我牵挂的是另一些东西——可它到底是什么你也讲不清,或者干脆就不愿说。但我知道这是游子的渴念,知道这渴念到底有多么深。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18)
远方,我的山地,那里好像有一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声音在呼唤——这声音绵绵不绝……这个城市的夜晚啊,我又无可回避地倾听着大山。无论是什么都无法隔绝这呼唤的声音,这正是我的悲剧。
梅子每天起得都很早。我每次醒来,都看见她已经在早晨的光线里活动着。从我这个角度看她的脸庞侧影:鼻子到了尖部顶端那儿才突然耸起,于是显得特别有趣。这是个挺好的早晨,这真是一段生气勃勃的时光,人啊,真该享受自己最好的时刻。多么好的早晨,这是一天的开端啊。我一直看着梅子站在橘红色的晨光里,如果早上三两年,我会不顾一切地去亲吻她的。
我和梅子晚上看电视,有时候碰巧就能在屏幕上看到元圆。说实话,她在那上面才是更加迷人的,虽然很嗲。她们这种人为什么要这么嗲呢?我不明白。同样弄不明白的是:这么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是怎么写出那样意蕴深邃的歌子来的?歌子里面所含有的那种不安和骚动、那种奔走和寻找的精神,真的使人惊讶……她在这儿如果与其说是谈艺术,还不如说是闲聊天。小家伙可以把话题扯得很远,还不止一次把她的腿扳到我的写字台上按压,咕哝着:“人老先从哪里老?人老先从腿上老!”这么点儿年纪就开始预防自己的“老”,让人觉得可笑。梅子当然并不讨厌元圆,她担心的只是在我们家发生一些破破烂烂的故事。人哪,多么奇怪,她嗲成这样,本来是可以让人讨厌的;可无论是我还是梅子,都不太讨厌她……
我发现,除了阳子和元圆,我们的另一对朋友——吕擎和他的女朋友吴敏来玩时,或多或少也能引起梅子的一点儿不快。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是非常喜欢他们——因为这个城市里她没有更多的朋友了,他们恰恰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后来我终于明白:梅子认为我的热情越来越多地被分散,而它本来应该留在这两间小屋里,用来烘烤我们的“小窝”。
我们能够安静独处的时间似乎也只有这样的夜晚了。可惜,各种车辆的轰鸣,列车进站时昂昂的鸣笛,在夜晚变得更加震荡耳膜。近处跑过的汽车可以把窗玻璃震得打抖……没有办法,这座日夜燃烧和旋转的城市啊,它不再有任何一个角落是我们自己的……
这样的夜晚如果我睡不着,鼻孔那儿就要飘过一阵阵浓浓的干草味儿。我与谁去谈谈那片原野,谈秋天里像雪片一样大朵大朵落下的海棠叶,还有那棵大李子树、外祖母和母亲;谈沙滩上的蘑菇,还有——阿雅的故事!
阿雅,我的阿雅,你多么顽皮啊!你本来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自在、最聪明灵智的一种动物——你的聪慧和机敏完全比得上人。夜深了,我只在心中叙说着阿雅的故事;我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感觉,就是这只小动物一直在暗中尾随着我……
第二章
柏慧
1
是的,那是一场热恋,它让我很难忘记其中的每一个细节。这好像也不仅仅是因为它给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因为除此而外,它留给我的还有恐惧。那是怎样可怕的一段经历……我对突如其来的一切都感到惶惑:奇怪的相逢,宿命般的遭遇,还有最后——我在最后的关头不可思议地逃脱了。我不得不离开她,忍受,悲伤,剧痛,仿佛一下跌入了非人的苦境……对我而言,逃离那片大山与进入一座有名的地质学院、结识柏慧以及她的父亲柏老,都多少有点儿大喜过望,有点儿猝不及防。想想看吧,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还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简直是一点儿预感都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这一切就发生了。于是,随之而来的所有变故该让我怎样惊悸和慌乱,我那时不过是一个闯入城市的山地野小子,冒冒失失跌跌撞撞,既无力改变,也无力迎接……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19)
仅仅在这场遭遇的两年多以前,我还在那片大山里流浪呢。我当时可没敢做一场大学梦,梦中也绝不会出现这一切。我那时只是在心里闪烁着一个恐怖的信号:这片望不透的山岭很可能要囚禁父子两代人呢。我于是要不顾一切地挣扎出去。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地逃出这重重大山——我几乎看到当年那道缚住了父亲的围网正在迎着他的儿子落下。我寻找重重山岭的出口……今天看这也许是不可思议的,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啃遍了三个学年的课程,并设法挤入山区一处联中的高考复习班。一番拼搏之后,梦幻成真,我竟然真的进入了一所地质学院。从奇迹开始的那一刻起,我就有点儿恍恍惚惚,好像仍然要等待一个机会证实这一切都是事实。
我开始了自己既惊喜又紧张、小心翼翼的求学生活。就这样度过了第一个学年。第二年秋天我似乎发现,有一个姑娘,就是柏慧,好像故意在向我的沉默和警觉挑战似的。她与所有姑娘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种挑战的能力和欲望非常强大。事后我才知道,我的蓬乱的头发、生硬的目光、野生生的神气,所有这一切不仅没有将其吓退,而且从一开始就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说:“我偏偏要、我就是要明白你是怎样一个人!你知道吗?你与他们是那么不同!你……”
我好长时间都在心里感到好笑,我笑的是她的好奇心,我认为她永远也不会弄明白我。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们两人之间的差距就像家兔与野狼那么大,虽然我已经被她完全地吸引了。可以说,我被这从未有过的、一种特异的幸福给弄得不死不活。我常常觉得自己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吹拂着,那个来自山地的“我”正在蒸发,正在消失。这种奇特的感觉让我打了个冷颤,于是我用尽全力镇定自己。我们在一起时,我会久久地沉默,咬紧牙关,常常对她的连连询问充耳不闻……
她很任性。我觉得她的目光连同她的呼吸,都是滚烫逼人的。后来我还是不得不听从她,跟随她走进了那个令人生畏的家。我抬头望着这个让人惶惑的、极为陌生的环境,视界里到处朦朦胧胧。一座多么宽敞的屋子,脚下铺了橡木地板……老天,在这之前,我可压根儿不知道人世间会有人过得如此舒适。古怪的世界啊。
许久以前,我记得外祖母跟我讲过我们原来的房子——那其实是一座府邸,更大更宽敞,也是橡木地板,院内有很多白玉兰树……但我只能去想象它,想得脑子发胀也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这会儿,也就是现在,我真的来到了类似的一个地方。
“再讲啊,讲讲你们那片林子吧……”
柏慧对我过去的一切都感兴趣。她在我眼里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洋娃娃。虽然她并不比我小多少,可是她知道的事情真是少得可怜。我相信她在我眼前一辈子只有好奇的份儿,好像是包在棉花里长大的一枚嫩芽。她听我说话,嘴里总要发出“是吗?”“啊呀!”等尖叫。我简直没法使她安静下来,尽管我讲的不过是一些极其简单的事情……
当然,在地质学院的这段日子里,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和柏慧待在一起。她家里有一架钢琴。我可没听外祖母说她家里有钢琴。柏慧专门为我弹过好几支曲子。我现在已可以随便进出她的家,而她的父亲柏老就是这座学院的院长。这儿发生的一切都有点儿招人嫉妒。所以我预感会发生什么事情,却从未想到它的性质和结果——它只是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惶悚——人哪,任何时候太顺利了总会担心什么,比如担心厄运会在一边等待、它迟早要赶过来干一家伙什么的,等等。柏慧是我的同班同学,又是院长的宝贝女儿,所以我从心里认定,她和她的父亲就是我的恩人。真想不到,幸运这东西真的存在,而且它总是要选择一个人,这一回选择的是我;而对于德高望重的柏老来说,对于柏慧来说,选择谁都差不太多……柏慧与我是同龄人,如果比作植物,我们就是在完全不同的土壤上生发出来的植株。那时候我虽然刚满二十岁,可山野上的风雨已经把我的手足洗得苍黑,皮肤被太阳炙成的铜色像是永远也褪不掉了。单单是看手脚的颜色和上面的老茧也会明白我是怎样的人——柏慧有一次开玩笑,说我好像是一只四肢着地行走的动物,我的手与脚都满是裂口,还有许多变色和凸起的疤痕。我也多少为这个感到害羞。在她面前,我那些拗气和桀骜不驯暂时被遮掩了,而更多的是不得不面对的渴望、兴奋,还有无法领受的巨大幸福……可是在这样的时刻,她完全想不到的是,我的心灵其实比我的躯体苍老十倍。我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人,我的拙讷就像伪装出来的一样。我在大山里常常表现出的那种机灵,在这一瞬间飞得无影无踪。我像一个在黑夜里待久了的人,突然就来到了阳光灿烂之地,强烈的光线刺得我双目迷蒙,泪流满面。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20)
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何时才能适应这个崭新的世界呢?
2
在这间铺了橡木地板的大屋子里,我常常忘掉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我的两只手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好在柏慧从来没有取笑我,她那么温柔宽容。她与我在一块儿时,迫切需要的只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是倾听那片原野和大山的故事;而我则需要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她的一切——我最不愿承认却是真实存在的一个渴求,就是需要她的肌肤。这种可怕的自私而无耻的欲求曾被我很好地遮掩了下来,但我心里明明白白,它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了多久。我的稍稍文雅的举止,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一种不无痛苦的延缓能够有效地进行下去。我的痛苦也许只有她——凭借自己过人的姑娘家才有的敏感稍稍体察一点,也许一切都是我的一种幻觉,一种自欺欺人。我在这里既无比幸福,又无比痛苦。简单点儿说,就是我只想着黑夜早早来临,以便我们能够去那个遗弃了的饲料场,去嗅那里浓浓的干草气息和——或多或少的马粪的臭味儿。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够加倍地快乐和焦虑。我渴望这焦虑,它把我逼到了一个再也不能转身的角落里时,我就会像个无敌勇士那样一跃而起——当然了,那时候她就会因恼怒而最后离开我。她是一个自小在毛茸茸的小窝里长大的小雏,就等着让一只野狼一口吞下了。我就是这样的野狼。她后来总算多少领略了我的可怕,我从大山和原野上带来的青生气以及莽撞孟浪的盗匪气。“我是强盗,”我在那个时刻解嘲说,“可是我会改正的。”她生气地瞥我一眼,那没有说出的话是:但愿你能够。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才不能呢。我如果改正了,我就再也不是我了,你也不见得这样依恋我。
得想想办法了。不然我在她家香气四溢的这个小楼里就得被一种文明的二氧化碳闷死。这是肯定的,丝毫用不着怀疑的。她的高挺的胸部和微黑的面庞,那像大理石一样的长颈,还有一双古怪而迷人的眼睛,这一切都合在一起往死里折磨我一个乡村青年。我是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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