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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贴补个家用,也省得回回伸手跟那跑海的冤家要,看人家的白眼儿!”一边说一边真扯着架子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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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八章(5)
快嘴儿婶子接过话茬:“还有那更厉害的呢,咱这盐场不像农村能承包单干,立秋立冬哥俩儿就申请出了滩,买了辆三码‘跑海货’,他们买了船上的海货拉到几百里外的大城市去卖,听说一个星期就挣好几千!唉,这种事儿从前谁敢想?我家那口子眼馋,也想干点啥,等我家的织网厂办成了,你们可得给我捧场!”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把快嘴儿婶子包围起来:“哟,说话你这就变成老板娘啦?母鸡变凤凰?我们可得提前拍拍你的马屁!我们给你干活行啊,织网谁不会?闭着眼也织得出呱呱叫的大网,可是你不能像那旧社会的地主婆儿,小算盘扒拉扒拉地钱都装进了你的裤腰里……”
“瞧你们说的,我长出那地主婆儿的模样来了吗?你兄弟说了,谁想干可以签合同,到期完工一分钱不少!多干多得!活干得好赖到时候有技术员把关。”
“哎呀,还一套一套的,来洋式儿的!这小小的龙马村快盛不下你李快嘴儿啦!小凡,赶明儿给你快嘴婶儿写篇文章捧捧她,让她也代表咱龙马村的女人们露露脸 —— 那啥子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大家笑闹了一阵,几个人还真凑到一起,商量起办织网厂的事。小凡看见女人们的眼里亮亮的。
快嘴儿婶子最后还告诉陈月秀一件事:在外面当了一辈子工人的董老转儿回来了,还带了个年轻的东北女人,足足比他小二十岁。他说在外面闯了一辈子也没挣下几个钱,听说家里的海水养殖搞得好,特意回来承包了几十亩养虾池,虾苗都选好了,就等气温合适的时候晾干了池子,灌上海水,虾苗一放就光等收钱了。快嘴儿婶子说:“老转儿回来了可是没房子住,他家的祖屋他哥一家十几口占着,为这打得可凶哩,最后还是队长打了圆场,在你们家住了几天,又派人把大队里的两间旧房腾出来给老转儿住,说是等他养虾挣了钱,咱一村的人帮他盖新房。你说咱这队长大哥的心肠有多热!”
陈月秀笑一笑:“他就这么个人,别人家的事都比自家的看得还重,想得还周到!也是,这老转儿有二十多年没回家了吧,我听你大哥说起过,人回来了,哪能冷了人家的心?”
几个女人互相拍着巴掌笑:“这可真正是两口子,说出来的话都一样,队长也是这么说的:别冷了人的心!唉,咱是有福啊,摊上个恁好的队长,啥事都替咱们想,往后的日子没说的!”
天快黑的时候女人们才散去。上学回来的娃娃们在大门外直着嗓子叫,一肚子的杂碎早消磨完了,回家看见锅还冷着,腔调里便多了几分急躁。女人们显然还沉浸在当家做主干大事的兴奋里,一肚子的话没倒够,可是小儿女的吃饭问题毕竟是眼前最重要的事,于是嘴里数落着饿死鬼儿一样的娃子,意犹未尽地走出江家大门。
女人们前脚走,被人们喊做“老转儿”的男人后脚就进了江家。大黄狗“汪汪”叫了两声,陈月秀喝住它迎出门去。老转儿一手提了两袋奶粉,一手拿了盒包装得很好看的小孩衣服,嘴里大呼小叫地嚷:“我来看看我小凡侄女!我听队长兄弟说过好多回了,大侄女可是咱村的凤凰,秀才一般的人物,不回家我还不知道咱村有这等出息的人儿哩!”睡得正香的孩子被这叫声吵醒了,小脑袋四下动了动,“哇”地一声哭起来。小凡抱起孩子把奶头塞进她的嘴里。
老转儿一挑门帘走了进来。撩着衣襟喂奶的小凡忙侧了侧身子。陈月秀作了介绍,小凡叫了声大伯。老转儿嘿嘿一乐,冲小凡支支下巴:“不碍事,不碍事,你大伯一大把年纪了,你不用背我,该喂你的奶还喂你的奶!”说着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小凡的脸红了一下。老转儿摸出一支烟,想想又装回口袋里,干核桃皮一样的皱纹动了动,堆出一脸笑:“嗨,本来这种事该让女人来,可那死东西怕你家的大黄狗,不敢来,买了东西让我送过来。大侄女你可别见怪!前些日子我们不是在你家住了两天吗,大黄狗差点咬了她,疯了一样地直冲着她叫,要不是铁链子锁着,非咬了她不可。我们住了两天,它就叫了两天,邪门了,好像那死东西前辈子跟你家大黄狗有仇。她再也不敢在你家住了,也不敢登你家的门,她说让你别怪她……”
开始小凡不明白这“死东西”指谁,陈月秀在旁边提醒道:“你老转儿大伯说的是你那个大娘,东北来的,刚才大伙不是说起过吗?”
小凡点点头明白了:“大娘也是太客气了,买什么东西嘛,您几十年在外面不容易,该我买了东西去看您哪!”
老转儿一拍大腿:“听听我大侄女说的,让人心坎子热!到底是读书人哪!嗐,你也别客气,我们一回来你爸就像一家人一样,不,比一家人还亲,我们看你就是谢他哩!再说,你也别把那死东西喊啥子大娘,你大伯打了一辈子光棍,就没有娶女人的心,啥样子的女人我没见过?没几个好东西!就你妈一个好人跟了你爸啦!真的,你妈这样的好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那东北婆娘,哼……她要死要活地跟我来,还不是听说咱村富裕,算计着能从我这多捞点钱,当我不知道?她哄我乐,我哄她乐也就完了!”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八章(6)
老转儿的一张嘴开开合合,唾沫星子乱飞,被烟熏得黑黑黄黄的牙一闪一闪。小凡吃惊不小,想不到这个人一见面就把自己的老底亮了个干净。小凡望望窗外大门口拴着的黄狗,它正静静地趴在地上打瞌睡。攻击东北女人的事听来也让人奇怪,大黄狗养了五六年了,从不乱咬人,江家的亲戚朋友只要来过一次,它便再不会对着他们叫,都说这狗通人性。
小凡在龙马村住了一个月。陈月秀的精心照料使小凡白胖了许多,都说比结婚以前还年轻。有时候孩子吃饱了睡了,小凡就到小村里逛一逛,到小卖部听听女售货员播放的流行歌曲,进到里间看任二嫂子用机器编织手套。加工半成品手套的活儿很是抢手,几乎龙马村所有女人手里都拿着一支亮锃锃的勾针在忙活,十来岁的女孩子也帮着母亲织。任二嫂子不得不从外村又雇了两个姑娘做帮手,她们学着工厂里的样子三班倒,织手套的机器不分昼夜地响着。而快嘴儿婶子家的织网厂说办就办起来了,他们租了大队部的几间闲置仓库,机器和各种原料堆了一屋子,来签合同招工的大都是中年妇女,一来她们织网的技术好、经验丰富,二来男人和年轻人都在村办盐场全天上班,中年妇女们在盐场里的活路相对少一些,她们便成了织网厂的主力军。
那些日子,小凡还注意到来龙马村拉盐的队伍变得更加热闹和庞杂:除了那种拖着两个大后斗的正规大卡车,还有绿色的军车,红色的“突突”冒烟的小拖车,蓝色的机动三码,甚至还有“咴咴”叫的马车。司机们说着南腔北调的方言,有的拎着酒,有的揣着烟,有的提着当地的土特产,闹闹嚷嚷地挤在大队部里,央求着江队长和会计开出他们想要的粗盐的数目。他们的要求显然不符合规定,江一洲板起面孔打发走了一批又一批盐贩子。可是江一洲这样做却引起了村里有些人的不满。他们眼瞅着一个个发财的机会被队长打发掉了,心里急得像火烧了房。这些人在晚饭后聚在一起找到江家,抽完一袋烟便把想法端给了队长。
“队长啊,自古,私盐就是块肥肉,咱干嘛到嘴的肥肉不吃哩?咱知道卖私盐政府不让,可是你不说我不说,上头咋会知道?你看看咱村有门路有脑筋的哪个不去挣活钱,再这样只卖官盐,恐怕人家吃肥肉,咱只有喝凉水哩!队长,你打听打听,现在有几个盐场不捞这种油水?队长,你还犹豫个啥,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自古以来就是这个理儿……”
“是哩,俺的好队长,前些年人们都穷的时候,咱村的工分高,让外村人羡慕,现在咱也该脑筋活络些,多学学人家的道儿,不是说‘让一批人先富起来’嘛,上面已经有了政策,咱就该有个对策……”
江一洲只是笑,并不作答。事情发展到最后,要求最强烈的几十个人竟联合起来,每天晚上往江家一蹲,吵吵嚷嚷像一锅沸了的水。小凡只有抱着孩子躲到另一间屋里。她背后对父亲说:“我支持你,爸!卖私盐是犯法的,你是一个村的法人,万一出了事,所有的罪名是你一个人担!他们是为了钱急红了眼,哪知道这法律的厉害?”
江一洲只是叹气。这样闹腾了足有半月有余,忽然有一天,晚饭后竟然没有一个人到江家来,小凡在这少有的清静里生出几分奇怪,她问正抱着孩子摇晃的父亲:“爸,他们怎么撤了?是他们放弃了还是你答应了?”
江一洲在孩子脸上亲了一下,平静地说:“少数服从多数吧,没办法,适当地让大家多挣点钱,咱见好就收。他们说的也对,毕竟能干的人少,我不为他们想谁为他们想?唉,闺女,当老百姓也不容易……”
小凡还想说什么,看看父亲的脸色,知道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便把话咽了回去。
小凡看见全村人分东西是在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大片大片的晚霞还在西天边尽情地灼烧,大队部门口的人群已经挤得像一锅蟹,比赶集还要热闹。会计敲着桌子大声地喊着某一家男人的名字,被点到的人便挤到最前面,从村干部手里领到一份东西。江一洲不在场,也没让家里人去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份。小凡站在人群外面,只听见人们呼儿唤女地叫着,一家人把分到手的物品翻来覆去地欣赏一通,欢天喜地如同过年。送东西的车已经装了整车的盐心满意足地开走了,他们许诺下一次会给小村运来更多更好的货色。人们分到手里的东西可称得上五花八门,有肉类,有土产,有布料,有油茶酱醋。小凡还看见一些人手里捧着描花的各种瓷器:酒壶、酒盅、小碗、小碟。人人像捧着宝贝,小心翼翼地走着,脚下有块砖头儿也要绕开。那些曾经找过江队长的人,互相拍着胸膛,向不知情的人炫耀他们曾经立下过的“功劳”,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早这样干多好,这样的油水不捞白不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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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八章(7)
分东西的场面看了两次小凡便没了兴趣,有时候她就到粉盐厂里看看,到已经放养了虾苗的养虾池边转转。那些面积大约有二三十亩的养虾池早在冬天结冰之前就已经被挖土机挖好了,被轧路机轧平了,春天回暖之后,灌进海水,由扬水站统一时间换水蓄水。气温适宜的时候由海边孵化场运来的小虾苗放养进去,虾民的活计便开始多起来。每个虾池都是一个小单元,靠近看虾的窝棚,池边拴一只小木船,配一支长竹篙,里面放两只装虾饲料的塑料桶子,每天喂食的时间一到,虾民便撑了小船,绕着池子缓缓而行,把虾食饲料一捧捧地撒进池子里。小虾苗长得很快,十几天过去,你只要蹲在池边仔细看,便可看见那生着两条长胡须的小东西划着几乎透明的身体在水下游来游去,如果岸上动静大了些,它们会箭一样地钻入水底不见了。
有一回小凡看虾看得入迷,天快黑了才从虾池上回来。那天,是农历十五,海边橘红色的大月亮从东面的天空慢慢升上来,四周的小河、远处的村落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的光,仿佛一下子掉进了一个童话般的梦里。远远近近的房子、盐池,像一幅水粉画,在淡青色的暮霭里轻轻抖动。虾池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喘息,小凡望了一下池水,眼前忽地亮了:有一条闪着光的银链子正环绕着池边游动!那轻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的,那银子一般的鳞光追逐着、浮动着,银链子越来越粗,游得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小凡惊叹着,蹲下来,仔细看时,原来是一池的小海虾在追逐觅食!一池子的星光,一池子的鳞光,小凡第一次看见如此美妙的景象,不由看得痴了过去。
回来的路上,小凡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向着一片虾池急急地走。月色里看不清女人的样貌,小凡只瞄出女人的头发似乎烫过了,披在肩上,穿着打扮都不像龙马村的女人。轻风拂过,小凡闻到了一股混合了香烟、酒精、香水、汗水和某种体液的怪味。那片虾池的一角盖了一座砖砌的窝棚,门窗刚刚装上,小凡看过了,里面只有一堆草,床铺还没来得及安置。那个女人走到窝棚跟前,向四下里望一望,一闪身进去了。小凡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季节小虾还没长大,窝棚里是不需要人看护的,这个女人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小凡回到家里的时候孩子已经醒了,正被江一洲像抱一只小猫似的托在手里逗着。孩子没哭,眼睛亮亮地盯着托举自己的人,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显得很高兴。江一洲对小凡说:“你看,这娃儿也像小狗小猫一样认人哩,我抱着玩了好大一会子啦,尿了我一身,自己还挺美!”小凡望着这情景心里暖暖的。自从小凡跟母亲回到娘家,江一洲便尽量把村里的大事小情放在白天处理,天一黑,他便早早地爬上炕头,专心致志地逗弄已经睡了一下午的外孙女。除了新闻联播看一看,再好的电视节目对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小东西的一笑一哭都成了天大的事。他扎煞着两只手,脑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摇,把他会唱的歌呀戏呀童谣呀都数落一遍。孩子拉了尿了他也不嫌,亲自拿了尿布给孩子换。他常常对孩子自言自语地说:“小乖乖,快快长,快快长!你现在要是能满世界跑就好喽!姥爷扛着你、驮着你、背着你、抱着你,咱爷儿俩去海边看大船、吃螃蟹!我还要带着你到南边游山玩水,让人们都知道我有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外孙女……”江一洲的话让小凡一下子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第一次跟父亲进城,父亲把她扛在肩上,对迎面而来的城里人说:“瞧,我闺女,世上最好看的女娃娃……”
一家人吃了晚饭,正围在一起说闲话儿,董老转儿连蹦带嚷地蹿到了江家。他脸色发青,嘴唇抖个不停,灰白的头发好像被人揪扯过了,东一撮西一绺的,脖子上也有红一道紫一道的抓痕。他扯着江一洲嚷了半天,大家这才弄明白,那个女人给他戴了绿帽子!小凡听不出老转儿的腔调是笑是哭,一句话咬在嘴里重复好几次:“他娘的,刚回来一个月,一个月,她就捂不住自己的骚肉!捂不住……他娘的,嫌我不中用,找了个年轻的,让我堵在窝棚里了……他们差点把我打死,差点把我打死……”他把小凡家的饭桌拍得山响,点上一支烟又扔到地上,双脚轮流踩着那支香烟,好像它就是那个女人的脸就是那女人最不值钱的骚肉。他咬牙切齿地问江一洲:“队长兄弟,你说说,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吗?丢人丢在了祖宗面前哪,骑着你老哥的脖梗子拉屎!你要说村里给管,我立马把那对奸夫淫妇绑了来,你要说管不了,我这就去派出所告他们!告他们通奸,告她谋害亲夫!”
江一洲等老转儿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江一洲不紧不慢地说:“老哥自己领回的女人叫我们怎么个管法?你到派出所告人家啥?你是她的亲夫吗?有结婚证明吗?连你自己都是非法同居,咋告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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