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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梨亭听得此语,一手揉了揉她头发,道:“小遥,你我既已成亲便是夫妻,怎可用这‘求’字?你径说便是。”
路遥轻轻靠在殷梨亭肩上:“咳咳……六哥,我以前所有的医案,论著……都在秋燃那里。他自会……咳咳,印制成册,以流传于医者当中……可是、可是,竹谷毕竟算我师门,而……这里的功夫……我却是没有好好练过多少……”说着抓了殷梨亭的手:“六、六哥……这许多招式心法……你记得带回武当……找了、咳咳……找了合适的人传了下去……我也便尽了自己的责任……”
殷梨亭闻言着实一愣,忽地意识到路遥竟然在交代后事,立时胸中仿如撕心裂肺一般,一把抱住路遥,下颌抵住她头发:“小遥……不会的。这些功夫当由你自己传下去才行……我不答应……不答应……”
路遥静静地靠在他怀里,执了他的手,“六哥,我们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必然要做的事情,由不得自己择选,是不是?就像你日后也、咳咳……也必有责任,将武当的一脉功夫传承下去不是?我这些年来执着于医道,得了这些功夫的好处,却未尽到、咳……尽到自己当做之事,心下不安的紧。六哥,所谓夫妇一体,这事只有、咳咳……只有你来办啦。”
殷梨亭终是沉默,心中却如倒海翻江一般。他知路遥心中极重责任,无论何事,凡是她觉得是该当所做,必不遗余力。可是这头,他却无论如何也点不下去。
路遥却继续道:“至于第二件事……咳咳,六哥,”一翻身恳切的看着他,“是秋燃。我同秋燃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如今我还有你,咳咳,可是秋燃却是再无他人相护……秋燃他表面精明,其实脆弱的很,咳咳、昔年若长离去他已然痛彻心扉,如今我亦离去,叫他情何以堪?咳咳……六哥,你可不可以帮我看顾于他……万莫让他如当年若长离世后那般,咳咳……”
几本桃花岛的功夫,便是责任,亦非恳切之事。可是路遥和傅秋燃之间相依为命的情分有多深多重,殷梨亭再是清楚不过。见她眼中切切之情,澄心澈骨。路遥看着他,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感受到他那几乎渗入一呼一吸间的艰难和犹疑,就好比她允诺离去的若长绝不在他忌日哭泣之时那般。彼时她也曾怪怨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的顾若长,可是如今,他的心情她终于明了的一清二楚。诸般苦痛都有过去一日,便如她在纷纷扰扰之后终于可以好好生活下去,她知晓殷梨亭重情亦是重诺,如此诺言,便是帮他渡过这诸般苦痛最好的方法。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色已然渐渐泛白,殷梨亭深出了一口气,看着近在眼前的容颜,极缓极慢的点了三次头,“小遥,我应你便是。”
然诺千金,缘浅情深。
第九十四章 莫失亦莫忘
苏笑沉默的将煎好的药递给殷梨亭,看着他一点点喂路遥喝下去。平常苏笑不敢见路遥,极少进得谷来,今日则殷梨亭特意叫了他来看看。盖因昨日起,路遥前些日子愈发严重的呕血之症竟然忽地停止了,越来越少的睡眠却仿如积累到一起一般,接连睡了**个时辰都未有转醒。殷梨亭大急,连忙找了苏笑来诊脉。
苏笑搭完脉,心下一沉。路遥将他原本的药方子改了,就是为了下血、提神之用,而如今不再有效,乃是病入沉疴,药石已然不及之故。看着殷梨亭将药一点点喂完,苏笑坐在桌前抬手极快得写了个方子。殷梨亭拿过一看,但觉脑中“嗡”的一声,晴天霹雳一般,疼痛的感觉由胸中极快的蔓延到四肢百骸,经久不去。
那纸上方子竟只有一味药:人参三两。
人参三两,和水两盏煎至一盏,细服。是名独参汤。
殷梨亭不懂医道,可是这么有名的方子便连他这个不通药理的人也是知晓的。独参汤,乃是医家开给重症弥留之际病患的吊命之药。
“我不知道路遥在等什么,但是显然她等的人还未来。这药……煎好了就直接给她用了吧,她心里明白的。”言罢,拍了拍殷梨亭肩膀。昔年泉州时他极是不喜欢这个有着明澈眼神的青年,觉得他不离路遥左右实在讨厌,可是如今,他忽然觉得如今能陪在路遥的身边,看着爱入骨血之人一点点离去,这样的勇气让他微酸却又敬重。因为这样的勇气,他没有。
殷梨亭看着那短短的药方,手微微发抖,可是路遥前时嘱托却仍就历历在目,一时间耳边又回响起师父张三丰曾于俞岱言重伤之时的言语:这世上谁人不死?他抚过路遥熟睡中苍白微凉的脸颊,忽觉的眼中温热酸涩异常。
——
路遥醒来的时候,只觉的精神格外好,以前压在胸口那种沉沉的感觉竟也轻了些,倒是口中有种人参特有的苦涩味。她些微一顿,便知道那是什么。独参汤,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这名字有些森然不祥,没想到自己也有用上的一天,禁不住苦笑。身为大夫,这样的时刻,她在别人身上看过许多回,诊过许多回,这今日一早的精神上好是因为什么,她清楚得紧。微微侧头看到睡梦中仍旧皱紧双眉的殷梨亭,她情不自禁的轻轻抱住他。这些日子殷梨亭几乎没有合过眼,每每心痛难过的时候都不愿让她看见,而是借口出了门去,回转回来的时候面对她又是温和轻柔的笑意。许是这许多日心力交瘁,往日里只要路遥微微一动就会转醒的殷梨亭如今却是睡得正沉。路遥看着他清隽的双眉间拧成的“川”,轻轻俯下身吻了吻那里,果然见得殷梨亭稍稍动了动,缓缓睁了双眼。
“小遥?”和衣而卧的殷梨亭转瞬即清醒过来,见得路遥脸色中竟有三分红润,眼睛格外闪亮,一喜之后随即大恸,却觉得路遥一手轻轻抚着他的双眉,鼻子,乃至脸颊,轻声道了句颇不相干的话:“六哥……你实在很好看啊……”
殷梨亭握住她那只手,正不知所言,听的路遥又道:“六哥,你帮我拿些纸笔来可好?我想要给秋燃写封信。”语气平稳,不再如前些日子那般一句话总要咳上两三回。
殷梨亭低了头片刻,再抬头时果然微微而笑:“要炭笔?”路遥的习惯他最是清楚。自从武当与他习过字后,每每开方写字多用狼毫,但给秋燃写信的时候必用炭笔硬笺。
路遥点点头。
一如苏笑所疑,她等的的确不是秋燃,而是武当诸人。反复计算,为的是不放心殷梨亭,亦为了不想让秋燃再一次面对这种再不相见的别离。两世相依相扶,她太清楚秋燃的内心,那里有浓于血的情,精明万般的外表下面,面对离别他却远没有她坚强。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五阴盛。生是第一苦,因为生永远比死难。于这两个她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她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化解冲淡这种苦难,纵然万般流连不舍,却也要把剩下的时间卡好。
此时以她身体,这独参汤开与不开服与不服已无区别。同为医者,苏笑此意,不过是在暗示她该做的事情了。
路遥提起笔,本以为这许多年与秋燃患难与共心意相通,已然无甚需要付诸笔墨,可是又忽觉的满腹言语,便是书尽千行亦不足以达其意。然而待到提起笔来,却久久落不下去,多年情义不知从何道起。有道是欲笑还颦,欲歌先敛,如今她却是欲书还休。于是这一封信,从清晨写到日落,到得最后体力不济,靠在殷梨亭怀中良久才写完。看着殷梨亭替她将信密密封了起来,心中禁不住一松,仿佛放开了多年绷紧的一根弦,疲惫的闭上眼将脸颊贴在殷梨亭胸前,觉得整个人仿佛轻飘飘的如羽毛一般,“六哥……”一句话尚未说完,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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