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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乡下人插话说:“运气少不得,眼力也是要紧的。有那懂行的,看潮水和下面沉沙的流向就能有数,圈出来的地八九不离十。”
润玉道:“这人不是能发大财吗?”
乡下人就苦笑着摇头:“哪有这么简单哟!你看那专替人看地的风水先生,有几个是自己做大财主的?人命由天定,不该你发的,你浑身纵有百般本事也没用!人哪能抗过命呢?”
润玉听他说得悲凉,不禁两腿寒飕飕的,摇头打个冷战。
独轮车进了制盐区,便再也无路可走,地上尽是柴草、盐包、撒落的盐粒、牛车轧出来的坑坑洼洼的车辙。润玉下车,之贤给了车夫几个钱,叫他在庄上喝茶等着,就搀了润玉往里走。之贤说:“吃了二十年的盐巴,还不知道海盐怎么烧出来的吧?今天叫你看个新鲜。”
正说完这句话,一辆牛车一摇一晃慢腾腾地挪了过来,车上装的是从海边运回来的饱浸海水的草木灰,海水沥沥拉拉一路不停地滴着,浓烈的咸腥味董得润王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盐场上依次排满了锅灶和盛盐卤的砖池,锅大得吓人,润玉见过定慧寺里和尚们煮饭的大锅,眼前这锅却比和尚用的锅更大,有的热气腾腾,四面火光直冒,有的冷锅冷灶不见有什么动静。之贤和润玉跟着那牛车到得其中一口锅边,早有两个粗壮的汉子在等着卸车,他们调转车屁股对着砖池,抽去车厢后面一块活动木板,人爬上车去,两把铁锨舞得风快,一会儿工夫已经把一车湿漉漉的草木灰卸在池边。此时他们看见之贤,呲牙一笑,算是招呼。两个人模样很像,都是黑红脸膛,头发被海风吹得茅草一般,腰间用一根草绳系着当腰带。之贤说,这是父子两个,是冒家的盐工,父亲叫土根,儿子叫蒿子。润玉奇怪之贤怎么知道这些,之贤说他昨天就已经来过了,是替润玉打的前站。
草木灰堆在砖池边,灰中的盐卤开始缓慢地渗出来,汇成水流,源源不断流进砖池。池中盐卤眼见得就在一点点升高。围着砖池有一溜四口大锅,锅底全都火光熊熊,锅中盐卤咕嘟咕嘟起劲地翻腾着,海风呼呼地吹过来,热气贴着锅边就四散开去,弥漫开一股说不出来的呛人的气味。土根和蒿子父子俩流水作业,哪口锅底下的柴草快烧完了,赶紧跳过去再塞一捆。塞进去的是润玉一路上看过来的红草,一捆总有三五十斤上下。那烧火的铁叉也特别,长有一丈开外,用一根竖着的粗木杆吊住,借了杠杆原理来叉草,再往锅膛里塞草,又方便又轻巧,看得润玉赞叹不已。 润玉不知道这一锅盐卤要烧多少时间才得完,问蒿子,回答说总要三五天吧。润玉一口锅一口锅地去看,只见锅中有的还是满满一锅盐水,有的剩下半锅,显见得盐分已经极浓。在最后一口锅前,蒿子开始撤火,土根用个蒲包兜了一包什么东西撒进锅里,沸腾着的盐卤略滚几滚,竟慢慢地显出奇迹来:盐卤开始结晶成盐了!起先只见一处地方发白,跟着发白的面积越来越大,就像墨汁在纸上渲染开来那样快,看得润玉目瞪口呆。她捅捅之贤,问他撒进去的是什么宝贝?之贤大笑道:“不就是我们路上看到的皂角树嘛!把皂荚和种子晒干磨成粉,就成了你说的宝贝。神奇不神奇?”
说话间,又一件事情让润玉始料不及:只见蒿子变戏法似的从草堆里拖出一只宰净去毛的肥鸡,噗地一声扔进盐锅。锅中腾起一股轻微的白烟,就听见鸡身上油脂吱吱的欢叫,冒出一个又一个小油泡泡,跟着奇异的香味也出来了,惹得润五口舌生津,喉咙里似有无数小馋虫在爬,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她带点期盼地回头去看之贤,之贤却绷紧了脸,故意不朝她看。润玉肚里咕噜噜地叫着,毕竟是女孩儿家,不好意思过分露出馋相,忍着不动。
蒿子用铁叉拨弄锅里的鸡,将它翻一个身。朝上的一面已经焦黄,香味越发浓烈。润玉简直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此时鸡的颜色和香味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荒唐得有点残酷。幸好时间不算很长,蒿子又拨动铁叉,把油光闪亮的一只鸡叉了上来。土根在旁边用个干净蒲包接了,转手递给之贤。
润玉大喜过望,不敢相信地问之贤:“给我们的?”
之贤一手托了鸡,一手伸过去捏了捏润玉的鼻子:“给你的!”又说,“没见你刚才那个馋样哟,眼珠子都要看捧出来了!”
润玉睑红道:“人家没见过这种烤鸡的方法嘛!”
之贤拿了鸡,把润玉带到红草垛子避风的一面,坐下来,说:“这叫盐局鸡。能吃到这样的美味可不容易哟,皇帝老儿未必有这份福气呢。”
之贤说着,动手撕下一条鸡腿递给润玉。鸡皮是琥珀色的,鸡肉却极嫩,呈淡淡的粉红,骨头缝里似还有血丝渗出。咬一口,咸味已入鸡体,鸡味却未失分毫,香得润玉闭紧了嘴巴,不忍再张开似的。之贤侧了头,不眨眼的看着她吃,满眼都是怜惜和快乐。润玉催促再三,他只撕了个鸡翅膀,在嘴里慢慢地啃着。
润玉说:“吃完这只鸡,叫蒿子再弄一只,带回去给你爹你娘吧。”
之贤笑起来:“傻哟!你以为是多容易弄的?为这一只鸡,那一大锅盐就变了味,再也没用了!”
润玉愣住了:“那……这一只鸡要多少钱?”
之贤说:“这还得看面子,他要不高兴替你弄,你棒了大把的银子来他也不理会你。”
润玉犟起来:“你一定要告诉我花了多少钱。”
之贤嘻地一笑:“我身上能有几个钱?我是偷了我娘给孙子定做的银项圈,到镇上换了钱给他们的。”
润玉瞪大眼睛:“之贤你做这样的事!”
之贤正色道:“有什么不能做?”
“那可是我们孩子的东西呀!”
之贤看定润玉,缓缓地说:“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饰物罢了。什么东西能有你现在的健康和快乐重要呢?在我心里,你的需要才是第一位的。”
润玉嘴角一翘,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有眼泪从她依旧乌黑晶亮的眼睛里涌出,一滴滴落在因怀孕而略显浮肿的手背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鬼子封锁公路线已经三个月有余,现在正像是之贤说的那样:手里捧了银子也弄不到盐局鸡了,因为盐工们卖不出盐去,纷纷熄了灶火,回家猫冬,盐场上变得荒无人烟。
好景不常。好味难再。正因为此,那次去盐场吃盐局鸡的经历便久久存留在润五心中,使她想起来就觉得快乐。世上再没有比之贤更疼她顾她的人了,这是她做女人的福气。当年她爹济仁对她娘心碧,怕也没有这样的情致吧?
开春,润玉的产期眼看着要到了。虽说营养不够,到底润玉年轻,胎儿发育得极好,润玉的肚子膨大如鼓,走路蹒蹒跚跚,之贤拿她逗笑,说她像那画片上的南极企鹅。
之贤去找母亲独妍,商量要不要回海阳城里请个妇科医生来的事。独妍瞪大眼睛说:“你不知道日本人的封锁线过不去呀?前几个有一伙私盐贩子想偷着运盐进城,统统都被日本兵打死了,拿机关枪扫的呢!说是浑身打满了枪窟窿,血肉模糊的,连张三李四都分不出来。你说说,谁还能再替你卖命往城里走呢?”
之贤说:“我自己去。”
独妍冷了面孔:“你去更不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做父母的心里怎么样不说了,就是丢下润玉一个人,你怕是也不忍心吧?再想想,你就是命大福大进了城,那妇产科的医生又在不在城里呢?我们这么多人都下乡逃了难,人家医生就不逃难?你这孩子真是,做事一厢情愿,脑子也不多转几个弯。”
之贤被她这一说,倒真是手足无措。
独妍手里笨拙地织着一件婴儿毛线衫,脸上似笑非笑:“你们这些出去念过几年书的,反倒婆婆妈妈比别人多事。告诉你,生孩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年我生你们兄弟三个,哪有什么妇产医生?还不是请个接生婆帮帮忙拉倒。”
独妍说完这些,低头摆弄她的毛线,像是再不值得为这事多说什么。之贤觉得没趣,略站一站,也就出去了。
清明那天,独妍按乡下人的习惯,叫之良之诚到河边持了些嫩嫩的杨柳叶子,回来剁碎,和进面粉中,加些油盐,在锅里摊杨柳面饼。一家人围在桌边吃着,润玉才吃两口,忽然不动了,脸色发白,眼睛里有很奇怪很惊恐的神情。之贤马上扔了筷子,问她:“是哪儿不好?”
润玉又想笑又想哭地:“我怕是要生了!”
之贤慌得像着火,手忙脚乱,又想动手去拉润玉,又不敢用力,伯拉得不妥坏了事,只得拿眼睛向独妍求助。独妍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经不住事,慌慌张张的!润玉的胎气才刚发动,离生还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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