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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留春谷中残叶飘零。秋昭一路逃至此处已是强弩之末,借山林掩饰化出了原身,埋头在深草丛中狂奔,直到天黑才敢稍作停歇。身后破空追来的箭矢之声终于远了,秋昭警惕地支起耳朵又听了一阵,终于停下,寻了个废弃的地鼠洞钻进去舔舐伤口。
他本是留春谷谷主秋远白最疼爱的小徒弟,自幼便与中州第一大世家谢家的大少爷订了婚约。去年年末,谷中闹出叛乱,而秋远白年岁已高,无力主持大局,料到自己时日无多,便让秋昭跟师兄江尧离开留春谷去中州投靠谢家。
秋昭与师父感情深厚,不愿离开,把信物交给了江尧让他先去,自己则陪着师父支撑到了最后一刻,在混乱中偷偷带走秋远白的遗体将其安葬,并在秋远白坟前守孝半年,直到入秋才终于动身去往谢家。谁知等他去了,却被江尧污蔑为品行恶劣早已被逐出师门,没有资格再与谢家结亲,否则,怎会拿不出当年秋远白当着谢家人的面交给他的信物?
而如今已是谢家家主的大少爷谢翎也十分听信江尧的话,甚至没有跟秋昭见面,只让下人打发了他。秋昭又惊又怒,叫江尧出面对质,后者高高在上,手握秋昭亲手递给他的玉符大肆将他嘲讽了一番,随后更是召出谢家暗卫,命令他们除掉秋昭,为秋远白清理门户。
秋昭经历谷中的混乱早就精疲力尽,勉强招架片刻终于不敌,只能一路逃亡。
他从小生活在留春谷中,与外界少有交流,如今师父已去,谷中另立新主,原本的倚仗谢家如今也为江尧所用,天下之大,一时间竟不知何处是自己的容身之处,仓促间终于还是逃往了留春谷方向。
师父去时,秋昭遵从遗愿没有为他立碑,只葬在了山中无名处。他蜷在地鼠洞中睡了几个时辰,趁天未亮,仍以原身慢慢找去秋远白的埋骨之地,至少在自己迷茫时还能有个信赖的人陪在身边。可惜,他低估了谢家暗卫手中的兵器,腿部中的一箭虽然只是擦过皮肤,箭尖却涂有毒药,经过几个时辰的缓慢发作,终于让秋昭倒在了半路上。
他眼前发黑,身体软便栽倒在地,此处又恰是个斜坡,秋昭整个狐骨碌碌滚了几圈,最终被一条腿给截住了。
醒过来时,首先嗅到的是很淡的檀木香气,继而眼前出现了麻白的床帐,麻白的被褥,还有身侧穿麻白衫的和尚。秋昭睁大眼睛,确认自己身边确实躺了个和尚,侧脸轮廓英挺,鼻梁高直如山脊,眼窝微凹,肤色白净无暇,唯眉心一点朱红色,生得倒是冷淡脱尘的好模样。
可他毕竟是妖,跟这种正派人士从来水火不相容,更别说同躺一个被窝。秋昭其实还头痛得厉害,可现在却不是容他松懈的时候,强忍住痛意,静悄悄地用嘴咬住被角轻轻拉开,试图无声无息地爬下床逃跑。谁知他刚从被子里爬出来,身侧不动如山的家伙突然开口了,音色亦是低沉悦耳:“秋施主毒伤未愈,现下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秋昭耳朵抖动,两只前脚愣愣地踩在被子上看向和尚,这才发现原来是朝露寺的觉音,他从前与此人是与有过一两次交集的。
彼时他年方十六,被师父放出谷去游玩,也好初尝人间情爱,为往后的修炼打下根基,谁知头一回在街上勾搭凡人就被好事的和尚抓了现行。秋昭那次侥幸从觉音手中逃脱,气得牙痒痒,蛰伏半个月后在一处竹林中又迷住了个中意的青年,正要行好事,觉音竟再次从天而降,点醒了那凡人,并将秋昭擒住。
那时的觉音比秋昭也没大多少,模样甚是俊秀可亲,秋昭不断向他软语相求,并保证自己从今往后痛改前非,绝不再祸害凡人。觉音谅他初犯,倒也没真的要惩治他,只是带着他潜去了那两个凡人的家里。秋昭见第一个人家中只有八十岁老母与其相依为命,第二个人则是和发妻举案齐眉,膝下还有一双儿女,心中也愧疚难当,甚至对自己所修之道有些厌弃。
觉音最终放他走了,还劝慰秋昭能分辨善恶已是不易,他不必因自己从小受到的教导感到羞愧,只要往后行事端正便可。
留春谷中一窝都是狐狸。秋昭回到师门,跟师父如实禀告了自己的遭遇,并说以后不想再害人,却被秋远白摸着脑袋笑话了一番。
秋远白道:“傻孩子,你让那和尚给骗住了。他只怪你不该修习吸食精气之法,怎不怪那些凡人自己心智不坚!况且,凡人虽软弱不堪,也并非都是纯善之辈,单说我狐族,每年不知有多少被凡人猎杀做成衣裳,他们对我族赶尽杀绝时,可又有谁站出来替你我说话?”
秋昭懵懂之时,秋远白又循循善诱,道:“这三界六道,本就是能者居上。你可以凭借吸食精气得以飞升是你的本事,何必为此感到内疚。”
话虽如此,可秋昭修炼时脑中却总会恍惚地出现那两个凡人被自己迷惑时意乱情迷的脸,还有他们面对家人时的亲切和善。此后秋昭虽然也又引诱过凡人,但他都会精挑细选一番,只抓那些犯过事的恶人,并且吸食精气时也十分克制,绝不置人于死地。
此时此地再与觉音相认,秋昭的心境十分复杂。他垂下脑袋不知该进该退,忽然腋下一轻,竟是被觉音两手搂着抱了起来。
“秋施主痊愈之前,不如暂留于贫僧身侧。”觉音坐起身来,一脸正色地跟化为狐身的秋昭对话。后者晃晃大尾巴,心想自己如今无处可去,这和尚不算坏人,有他保护,无论江尧还是谢家人都无法近身,竟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秋昭嗅了嗅觉音的手指表示亲近,觉音表情舒缓,将他放下,手掌搭在秋昭背上,指尖细细地梳理着他的毛发,动作温和至极。
一人一狐静默地相处着,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有人轻轻叩门:“住持,留春谷谷主遣人来,说宴会即将开始,让咱们过去。”
“知道了。”觉音捋了捋秋昭的耳朵,眉头微拧,轻声道:“可愿同去?”
他显然知道秋昭的师从,更知道老谷主已在内乱中逝去,新谷主乃是叛众之首,如今怀里这狐狸在留春谷中已无立足之地。秋昭点点头,机灵地钻入觉音袖中让他兜着自己,和尚没有言语,只无声地笑了笑。
透过单薄的布料,秋昭模糊地看到了谷中一众熟悉的面孔,曾经与师父一派的几位师叔师伯面色灰暗地站在角落里,如今身为上位者的秋远白昔日好友高行却满面红光,身着艳色不断拱手接受四方恭贺。虽然心中早有准备,秋昭却仍气得齿根发痒,恨不得冲出去咬断这混蛋的脖子。
察觉到他心绪波动,觉音将手伸入袖中安抚。秋昭本以为他要摸自己脑袋,谁知却是悄悄递来一小块从桌上的食盒中拿的点心。
秋昭虽在气头上,但也真的饿了,舔着觉音的手狼吞虎咽将点心吃掉,没多久又递进来第二块,他也吃了,等到第三块时没咬几口便彻底吃饱,再吃不下。觉音收回手,见糕饼还有大半块,便面不改色地递到自己唇边慢慢吃了。
朝露寺在众派之中虽不算声势浩大的鼎盛门派,但门中隐世高手众多,数百年来声名远播,平日虽行事低调却无人敢怠慢。因此,这场宴会把觉音的座位安排在了紧邻主位的右侧,而正对面坐着的便是如今因江尧与留春谷有了交集的谢家家主谢翎。
秋昭上回与谢翎见面时两人都还年幼,那时谢翎便已经是个傲气十足的粉面团子,时隔多年再见,果然生得英姿勃发,一派世家公子的贵气。只是不知为何色令智昏,竟对见面没多久的江尧信赖无比,这次赴宴更是与他执手同行,俨然已是两情相悦的样子。
谢翎虽与觉音并不相熟,但出于礼节还是过来与他打了个招呼。贴近时秋昭嗅到了他身上一股古怪的香气,凝神细看,更觉得谢翎神色有些呆滞,不甚自然。发现这点的显然不只他一人,觉音皱眉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江尧,又看看谢翎,也觉得他状态不妥,但没有出声。
袖中,秋昭拿鼻尖蹭着他的手腕,觉音密语道:“饿了?”
秋昭摇头。
“渴了?”
摇头。
“那便是累了。”
还是摇头。
逗狐狸逗够了,觉音这才把手伸入袖中捏了捏他的鼻子,道:“贫僧会多留意谢公子与你师兄的。”
秋昭不满地哼哼两声,张开嘴轻轻咬住他的食指,又用舌头卷住舔了几下。觉音喉头滚动,忽然沉声道:“秋施主是否有些逾矩了。”
听他声音不对,秋昭以为他要动怒,忙松开牙齿,缩成一团乖乖的不敢动了。觉音察觉出他谨小慎微的心思,无奈一笑,又给他顺了顺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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