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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碧早饭也没顾得吃,先到前面诊所找暮紫。绯云这天因为吐得厉害,睡在床上没有起来,暮紫正忙着给她煎一副味道很冲的药,说是灌进大壶里让绯云对着壶口闻,有顺气降逆的作用。心碧细看绯云,果然比前几日瘦了一圈,原先有红有白的脸蛋泛出黄色,恹恹地没有活气。
心碧等薛暮紫煎好药,灌进壶中,拿手巾包了送到绯云床边,这才拉暮紫到外屋说话。暮紫打趣道:“该不是来给我送喜帖子的吧?”心碧到嘴边的话一时就堵住了,嗫嚅地不知如何出口。她垂着头,不敢看暮紫的眼睛,声音很轻地说:“这事情……恐怕有点讹错……克俭说孩子不是他的。”
话说出去片刻,不见暮紫的反应。心碧抬了头去看他,才发现暮紫也正盯住她看,眼睛里全都是惊讶和不信。心碧试探地喊一声:“暮紫?”
暮紫慢慢地说:“心碧,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心碧说:“我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薛暮紫冷笑一声:“你真能这么相信克俭?”
心碧回答:“克俭是我的儿子。”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暮紫这时有几分冲动,大声逼问心碧:“你说一句,你是相信克俭还是相信我?”
心碧也有点急了,说:“我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克俭?从前我误会过烟玉,已经酿成一辈子的悔恨了,我不想再误会克俭,人做事不能错了又错!”
暮紫忿忿地指着里屋:“照你这么说,绯云肚里的孩子是野种?是她跟别的男人……”
话没说完,只听得绯云在里屋哀衷地喊一声:“爹!”
两个人便都不再说话了,只用痛苦又带点陌生的眼光互相看着。暮紫忽然一把拉起心碧,冲进里屋,站在绯云床边说:“绯云好孩子,你跟爹说实话,到底是谁?你当了你董妈妈的面说,说出来爹不会怪你。”
绯云一个女孩子家,性格又是再害羞不过的,哪里能说得出克勤的名字呢?她扭头向着床里边,只是凄凄楚楚地哭,直把薛暮紫一颗心哭得要碎!他不看心碧,仰天长叹一口气,说:“父母在对待儿女的事情上,从来就没有理智可言!是我的绯云命苦,她活该。”
心碧心里也很难过,歉意地喊一声:“暮紫……”
薛暮紫淡淡地转过头来:“董太太请回吧。我薛暮紫总还是个堂堂男儿,不会把女儿的丑事硬赖给你们董家。”
只这一声“董太太”,心碧浑身一颤,只觉心中万般酸楚。几年中薛暮紫背人处总是喊她“心碧”,这是她悲苦生活中唯一的一点点快乐,是灰色人生中的一点亮色,只有听他扬声喊着“心碧”的时候,她绷紧的神经才像是被什么东西泡开了一样,柔柔地张胀地觉得舒服。如今只为着儿女间的纠葛,她唯一的快乐唯一的光亮就要失去了!她抬了头,泪光闪闪地望着暮紫,脸上心里都是无声的乞求。
薛暮紫却也是个倔强的性子,他硬是别过头去装看不见。
绯云肚里的胎儿,最终是被薛暮紫狠狠心用一剂猛药打下来了。女儿才十八岁,她将来总还要嫁人,还有长长的路要走,暮紫不想看着她被一个无人承认的孩子拖累一生。
女儿喝药之后,疼痛使她的叫声撕心裂肺,做父亲的暮紫听着几乎发疯!想想女儿很小死了母亲,饥一顿饱一顿地跟他长大,他却没有能保护住女儿一生的幸福,他就觉得自己是有罪的,不但有罪而且残忍。他不断地谴责自己痛恨自己,同时也在心里越来越多地疏远了心碧。
克俭越来越频繁地走入旅馆里克勤的房间。他不能自持。语嫣风骚香艳的肉体和掺了白面的香烟都让他不可自拔。甚至他需要那种香烟胜过了一切,他每到一定时间就不可遏制地想要抽上一口,他会想得抓耳挠腮,浑身战栗,胸前背后冒出涔涔的冷汗。
克勤表现得十分大方,他慷慨地为克俭递上香烟,有时候在语嫣的暗示下,他也会主动起身让出房间。他拍拍克俭的肩膀,若有若无地一笑。他的动作像对一条自己宠爱的哈巴狗,轻拍它的脑袋,对它抚爱有加。
开始的时候克俭对这一切没有多想,他认为克勤是真心拿他当好兄弟的,他们董家一门不就只有他和克勤这两条根吗?兄弟之间当然是有福同享。他吸着克勤的烟,手里搂抱着克勤的女人,一半是感激涕零,一半是心安理得。现在他对付语嫣不再像从前那样笨拙和羞涩了,他在口唇间和手掌中能够把这个妖艳的女人抚弄得欲火难耐,索索发抖。其实他在心底深处对语嫣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侍弄她的目的非常明确,只是要从她手上得到更多的那种香烟。
有一回他曾把特制的香烟带回家中来吸。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并且关严了门窗,吸完之后立刻打开门窗透气。然而心碧还是从他房门口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她疑神疑鬼地走进房中问他:“克俭你抽了烟膏?”克俭就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手在浑身上下拍打一番,笑着问他娘:“我哪里有抽烟膏的东西?家里那一套不是给你收着吗?”心碧想想也是,克俭房间里干干净净,他就是从外面弄来了烟膏,也不可能抓在手里点火烧吧?心碧说:“没抽就好。那玩意儿可不能沾,多少人家就是败在这上头的。”克俭信誓旦旦回答说:“娘你放心,我正琢磨要做点什么事,既能挣钱养娘,又能替董家撑起门面。”
心碧心里甜丝丝的。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向来会察言观色,说话总要讨她的欢心,实际上家里指望不到他什么。但是心碧喜欢有这点虚幻的安慰,她有意无意偏袒着他的花言巧语和游手好闲。她从死了烟玉之后逐渐变得迟钝、轻信和优柔寡断,年轻时候的好胜、敏锐、果敢、含而不露的厉害泼辣都在慢慢地离她远去。她自觉自己是真正地老了。
克俭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把这种香烟带回家里来抽。
不久的一次,克俭照例去克勤住处,发现门上贴着纸条,说明他们有事要去通州几日,因为动身匆忙,来不及告诉克俭,云云。克俭当时烟瘾正发,见了纸条,顿时就生出恐慌,马上觉得浑身上下奇痒无比,连骨头里都有小虫子在爬着咬着一般,是那种抓挠不着的丧魂落魄。他在海阳城里转悠了半日,实在熬不过这种透骨的难受,见四下里无人注意,偷偷摸摸门进一家从前的烟馆。他知道共产党占了县城之后已经禁止烟馆妓院开业,可这家的老板暗地里一直在做着生意的。他比划着向老板要那种掺有白面的香烟,老板说他没有,他卖的白面是摊开在纸上直接往鼻子里面吸的。老板说着当克俭的面拆开一小包,拿一根麦管戳进鼻孔,管子的另一头在纸面上画符般游走,鼻腔里呼呼有声,眨眼间薄薄一层白色粉末踪迹全无。老板揉揉鼻子,挤眉弄眼,一副快活有如神仙的模样。
克俭哪能禁得住这样直接的诱惑?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随身所带的几个铜板,要求老板卖一包白面给他。老板问他带钱了没有,克俭忙说带了。老板就好脾气地笑着,竖起手指比划了一个数目。克俭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想到白面的价钱会是这么昂贵。克俭当时就很尴尬,嗫嚅着问老板能不能赊帐?老板马上变了脸色,鄙夷地说一声:“你耽搁我做生意。”拂袖回到后堂。
克俭一方面烟瘾难熬,一方面是典型的少爷脾气,受不得别人的嘲笑。他马上回家想办法弄钱。心碧出去了,家中一个人没有,这是个好机会。克俭溜进心碧房间,先开她床头的抽屉。抽屉里只有几十个铜子,这点钱实在太少。他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熟门熟路地从她枕下摸出钥匙,开了床后的箱子。箱子里也不过就是心碧从前的几件皮货,最下面藏着家里的房契、地契等等东西,一股浓浓的樟脑丸的气味。克俭头一回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不免胆怯,只拿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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