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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新——
忍不住,我在窗外轻唤了一声。钟新的脸朝向我,起身,向我走来,他的鼻尖几乎贴在玻璃上,雾气很快淹没了他眼里异样的光茫,一切,很快消失了。他在窗边停顿片刻,有些失望,然后离开。接着,我见他走进厨房,卷起袖,大刀阔斧洗起碗来。
他的额头又新添了许多皱纹,手掌心里长满老茧。他面前堆放着白亮的还粘着细小泡沫的瓷碗。我只能在他世界的对面静静地观望,别无他法。客厅里的电视热热闹闹放映着生活。希区柯克说:“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偷窥者;一种是被偷窥者。”而我说:这个世界只有一种生活,那就是:被偷窥者偷窥。
我长时间盯着玻璃窗那边的男人,贪婪地,想念着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震撼的肉体,尽管它已呈衰老之势。他的眼睛,曾那么近的在我面前,如一条深藏在密林里的古老河流,写满沧桑而又清澈无比,那种清澈,不是懵懂的羞涩,而是灵动的智慧,令我无法拒绝。我的手指,曾滑过他每一寸肌肤,那平凡质朴的土地激发了我拷问的潜能。在我眼里,肉体已经不再是肉体,它是思想,滲透于我;它是蜜糖,为我熔化;它是酒心巧克力,把我变成了搂在怀里的一盅甜香。
我曾清晰见证这个男人从幼稚走向成熟。我的衣襟被风撩起,而后,宛如听到一个声音说:女人,你的家呢?跟我走吧!我想走,可是脚却被风兜着牢牢钉住。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钟新离开厨房回到客厅的时候,我看到惊人的一幕:他,从椅子上慢慢搀扶起那个年迈的女人。那女人蹒跚着,腿,完全不受大脑控制的样子,他们的动作缓缓的。男人的缓,是因为他手里有一尊瓷器,价值连城而又容易破碎;女人的缓,是因为血液的缓慢,当她的手渴望抬起时,血液所驱使的那股力量还远远不能达到,但他们把彼此的缓搀扶在了一起,先一步的,在前面等着,后一步的,努力向前,这种融合无疑是世界上最温馨的画面之一。看过许多片,没有哪一部能有如此令我感动的慢镜头。我想哭,又想笑。这就是陌生屋檐被掀开后的真相,我的眼前,瓦砾横飞,家园已惨遭侵入者的蹂躏。这个老女人是谁?为什么这么幸福?不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他家里有什么偏瘫病人,这个老女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自己行走?为什么另一个年轻女人不帮忙?这么说,她是他的岳母了。我的视线又到了他们家的一个卧室。那是一张硕大无比的床,柔软芳香。我脑海里一遍遍演练着他与他妻子同床共枕的甜蜜,虽然,现在看不到,但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到来的时候,也是人世间所有隐秘如同花苞绽开的时候。
原来,他有一个幸福的家。
校园里传来保安巡逻的脚步声,我挟着紧裹周身的寒气,仓皇而逃。
远远的,我观望到我的肉体坚硬起来,它坐在他家门外的台阶上,等待着永远不可能有的结果。那个肉体已经没有了柔软的力度,它固执而任性。千年的城堡、古老的宅院,还有坚固的石狮,都没有如此的决心。因为这个肉体,曾沐浴过寒冬里的阳光。
在信箱里,我曾与钟新探讨过有关灵魂与肉体的问题。我的肉体经常被灵魂质问,比如为什么活着或者为什么要爱。肉体不能回答,它只能移动抑或静止下来,听任我灵魂的折磨。灵魂不让它好生歇息,它便不能歇息,灵魂要它行走它就不能停留。肉体,成了灵魂的奴隶。肉体当然也得到了很多。华美的衣袍,外加一两只虱子。我们的肉体是异常坚韧的,肉体可以诞生肉体,因为婴儿的降世,肉体徘徊在死亡的边缘。肉体在冬天或者夏天,都能平静地接受寒冷与酷热。我们的肉体就这样一天天年轻,又一天天衰老。表皮与肌肉变得貌合神离,血液变得消极怠工,白发从肉体里钻出来,藏在不多的黑发中间,极力掩藏自己的苍白。就是连牙齿,也不顾惜昨日那份唇齿相依的情怀,想走就走地逃脱了。我们的肉体还剩些什么呢?老态龙钟、风烛残年……我们的肉体就这样守望着死亡而又惧怕死亡。灵魂呢?它好像很忙。它爱着或者恨着,在不为人知的夜里,它转侧难眠。它曾不止一次地叛离肉体,要逃脱肉体,但在无数次的挣扎和自救后,又乖乖地回来了,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而更多的时候,灵魂是同情甚至可怜肉体的,它觉得它活得太可悲。它的食道,曾经通过过那么多被污染的食品和空气,还有大自然狂风暴雨的抽打,虽然它也得到过一两个来自另一个肉体的抚摸与亲近,但那又算什么呢?没有灵魂的指挥与感觉,那只是动物的交配。灵魂高傲地说:我思故我在。而肉体却不以为然,它认为灵魂一生都生活在虚幻之中,更是可怜。它说:你无法逃脱我的魔掌,我是你一生的囚笼。我俗故我在。灵魂与肉体就这样一直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在有关平凡与非平凡、伟大与非伟大,庸俗与非庸俗等问题之间进行了几十年的争论。终于有一天,它们累了。它们听见穆罕默德说:“谁认识了自己,谁就认识了安拉。”它们还看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化作的一对形影不离的蝴蝶,以及卡夫卡《变形记》中因为生活重压而变成大甲虫的格里高尔。于是,它们决定握手言和。灵魂说:让我安歇在你的身体里吧。肉体说:睡吧,我的孩子。瞧你自己折磨自己,就这样过了一生。肉体说完,眼里流出几滴眼泪,它知道:灵魂还没有睡着。
钟新曾说:我的灵魂睡着了。
而我说:我的还没有睡着。
12
我又度过了茫然的毫无意义的一天。
钟新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两条短信大概还不足以打动他那坚硬的心。我怀疑他的手机关机或者换了号。于是,我决定冒险试一试,准备直接拨通他的电话,一声不吭,然后很快挂掉电话。和他通话,是万万不行的,倘若露了马脚,我将前功尽弃。
一进平房院子,我就听到了何大爷的声音,大概又出什么事了。现在好像一直是何大爷在主事,肥胖的何奶奶已经好久没到院子里来。在各家小窗映出灯光的照射下,何大爷青铜色的瘦削面孔如一个话剧演员,激动,他的唾沫浇灌着因为长久发言而略显干涸的语言:又堵了,掏了一下午,我今天就守在这儿跟你们一个个地说,以后不要再把什么菜叶儿呀茶叶末呀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水池里倒,我都说了一百遍了,下水管堵了,不方便的是你们,这还是大冬天,赶明儿到了夏天,你们弄堵了,那个臭味儿你们自己尝去!
我就站在何大爷旁边听,平房的铁门吱呀一响,严大姐推着自行车进门,从超市回来了。
何大爷,怎么啦?严大姐人没站稳,急切地问,好像她专门为何大爷的事赶回来的。何大爷转过身,清了清嗓子说:又堵了,掏了一下午,我今天就守在这儿跟你们一个个地说,以后不要再把什么菜叶儿呀茶叶末呀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水池里倒,我都说了一百遍了,下水管堵了,不方便的是你们,这还是大冬天,赶明儿到了夏天,你们弄堵了,那个臭味儿你们自己尝去!
严大姐接过何大爷的话说:是啊,住在这里都要自觉,有的人,素质就是低,明明知道下水管会堵,还往水池里丢东西!边说边去收她早上晾在院子里的被单。被单从绳子上取下后,还僵硬着身子,如一张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千张皮。
对了,小严,你这个月的房租该交了,已经过了一天了!何大爷说。
哦,知道了知道了。这几天忙着忙着就忘记了,明天下班回来交可以吗?严大姐边说边掀她家的厚布门帘。何大爷怕她进去没有下文,赶紧说:今儿有钱的话就交了,我也难得碰你们,既然租房,我觉着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好,一是一、二是二,实在。
在他们说话的当口,我开了自己的房门。本来准备此时拨钟新手机的,但如此热闹的声音背景很容易引起钟新的怀疑,我决定等安静下来再拨比较合适。
头晕。
脑子里何大爷的那些话又旋转起来。我不明白何大爷为什么能一字不差的把那些话背下来。在密集的时间里把何大爷的话听两遍这也是我头晕的原因之一。我不喜欢被灌输。何大爷的话就是一种灌输,而且是等着院子里人回来后一个个地灌输。我很同情最先一个回来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出院门的人,他们听的次数与从外面回到院子里的人的数目是相等的。
最幸运的人是我房间斜对面的姑娘小琴,因为她是回来最晚的人。
严大姐说小琴18岁,安徽人。在不远处一家小餐馆打工。每天的工作时间是从早上九点到夜晚一点。小琴长得虽不很漂亮但干净。第一眼看小琴,我脑子里就冒出贾宝玉的话来: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
小琴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
小琴,我最多见过两次,但她那干干净净的模样在这个杂乱的小院里无疑是眩目的一笔。第一次与小琴碰头是在院里的水笼头前,她在水管下搓洗衣服,手冻得通红,但从容不迫,仿佛那手根本就没长在自己身上。看见她,小琴抿嘴笑了笑,算是招呼。我礼貌地说:还没上班呢?冷不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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