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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们很快发现了一条线索。有人从蓝田家铺子的后院发现了几滴血迹。顺着这些血迹人们一路寻找过去,血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运行的轨迹也愈加曲折晃动。到后来血迹在马师傅家的青石阶上站住了,是两个绛红色脚印。故事在高cháo成为结局,戛然而止。
一年之后传说就把这些事全弄清楚了。虽然蓝田和他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马师傅再也没有起床。什么也别想逃过人们的想像力。历史是沿着想像力顺流而下的局面。还俗僧人水印还俗后又做了俗人,依照铁器时代的贸易行情,他开了一家铁匠铺。铺子远离村庄,在一棵槐树下面。这棵槐树和水印一样高大丑陋,说不出来路。铺子里最显眼的东西是那只铁砧,它在铺子的整个历史进程中一直以静制动,没有一个动作,但它改变了所有铁块的形象与命运。它只等待别人的力量,这等于说,它只相信自身的反弹力。另一样显眼的是风箱。它不能像铁砧那样不动声色,它的优势在血运旺盛。铁砧与风箱构成了铺子的实质性局面。它们有一种天然默契。大概连主人也没有发现,其实是铁砧与风箱的默契才完成了铁器时代。
铺子的女主人是一个叫棉桃的青年女人。她的真实名字叫静妙。那是她清月庵里修行的法号。静妙被叫做棉桃是在静妙遇上水印之后,静妙是一个光头尼姑,而棉桃则是一个长发女人。这完全弄不到一起去。棉桃有一头极品头发,健康亮泽,干慡秀丽,没有头皮屑。她的长发在乡野的风里有一种世俗跳跃,纷乱了男人的视线,同样纷乱了男人的内心世界。但她的前额依旧保留了佛门灵光,闲静处时常流露佛的影子。棉桃集人与佛于一身,既天上,又人间。承担承上启下重任的就是她的一头乌发。棉桃头发的长度等同于她的还俗历史。铁器时代的男人统统看见了这个过程:罪过(或堕落)把女人还给了女人。
棉桃的名字被男人们四处传送,她的长发引来了蝴蝶一样的八方来客。
水印与棉桃相遇在夏末的棉花田。晌午过后很突然地下了一场雨,雨说来就来,说止就止,不更事的少年初入温柔乡的样子。水印走在化缘的路上,路的左侧长满棉花,路的右侧同样长满棉花。大片大片的绿色里夹杂了无限粉色骨朵儿。新雨后的叶片在风中无声闪烁,遍野都是植物反光。水印闻到了土与水的混合气味,热烘烘的,厚实又圆润,像女人的手,抚他的光头。水印的兴致无端地高亢起来,他甩开大步,一对睾丸在下身左右摇荡、喜气洋洋。许多棉苗的叶片都伸了过来,如家狗的舌头,讨好地舔舐水印。
水印听到了动静。水印突然听见棉苗丛中响起了液体喷涌的哨声。棉田里的稀松泥土被液体弄得欢快不已,闭着眼吱吱作响。水印停住脚,循着哨声拨开了棉苗。棉苗丛中一颗脑袋光光秃秃地长了出来。是一个小尼姑。小尼姑的嘴里衔着一根黄褐色布裤带,一双手在底下慌乱地提拉。小尼姑睁大了眼睛。在这种紧要关头尼姑的眼里可没有和尚,仅仅是男人。小尼姑毫无意义而又含混不清地问:“谁?——你是谁?”水印伸出两只巴掌,嘴里说:“我没有看见。”小尼姑从嘴里取下裤带,满脸通红。小尼姑慌不择言,大声说:“你没有看见什么?”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
小尼姑的身子转过去,天上的云朵正拼命翻涌,又低又疯地奔跑。小尼姑整理好自己,气吁吁地走上田垄,带上来的却是棉苗青春期的气味。和尚与尼姑开始了对视,这次对视极其漫长,却以男人与女人的目光结束打量。这时候吹来一阵风,风在他们的头皮上圆圆地绕过一个弯,与此同时,叶子的水亮闪烁波浪一样传送到了天边。
和尚说:“师傅往哪里去?”
小尼姑说:“风向哪里,脚往哪里。”
和尚与尼姑随风而去。棉田里的田垄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上手搓过了一样慡洁。没有淤泥,没有疤痕。他们一路走过去,田垄上交织了他们的一行脚印。脚印灿若?花,他们脚踩睡莲,由天国向人间超度。
和尚说:“你多大了?我一点也看不出你多大。”尼姑眨着眼想了想,摇摇头,笑道:“我哪里知道,菩萨的事,我怎么知道?”和尚说:“师傅出家几年了?”尼姑说:“我没有出过家,我一生下来就在清月庵。”
和尚说:“我出家的那年十二岁。我爹是个铁匠。我出家的那年家乡发了大水,我爹带着我四处要饭。那天我爹给我讨了一只狗头,等我啃光了,爹对我说,儿,这是你最后一顿肉,我供不起你了,你做佛去吧。”
尼姑望着水印,只是笑,结实的牙齿缓缓放she出瓷质光芒,佛香一样敷散开来,渲染了植物世界。尼姑觉得这样在男人面前太不体面,眼里生出许多羞。但尼姑突然记起来面前的男人到底不是男人,只是和尚,作为佛门信女,自己原也不该害羞的。我怎么能羞?我羞什么?但小尼姑脸上的女性光芒照亮了水印。水印望着小尼姑,夕阳正无限姣好地晃动在小尼姑的脑后。小尼姑的光头顶部笼罩了一层弧状余晖,她的两只耳朵被夕阳弄得鲜红剔透,看得见青色血管的精巧脉络。水印伸出手,情不自禁,用指尖抚摩小尼姑的耳部轮廓。小尼姑僵在耳朵的触觉中,胸口起伏又汹涌又罪过,眼里的棉花顿时成了大片的抽象绿色。小尼姑没有抗拒,柔桑一样摇曳,弹性饱满,用风的姿态半推半就。小尼姑随和尚进入棉田腹部,被平放在棉苗上头,天上的浮云群狗一样四散。小尼姑感觉到身下的泥土华丽细腻地松散开去,她一点一点往下掉,棉苗压断了,断口流出汁液,压扁的棉桃吐出了辱色桃蕊,宛如水下的蚌类舒筋活血。
小尼姑睁开眼睛就此成了棉桃。
和尚说:“你跟我走。”
尼姑说:“好。”
和尚说:“我们还俗。”
尼姑说:“好。”
和尚说:“你就叫棉桃。”
棉桃说:“好。”
还俗没有仪式,比遁入空门来得简洁。
还俗后棉桃的头发一个劲地痴长,转眼即葳蕤四溢,棉桃躲在自己的长发下面,安安静静做起了女人。棉桃的长发或盘踞脑后或散披后腰,她以这种常见的发式伫立在风箱旁边,有节奏地推拉风箱。她的脸上时常带有房事后的疲沓神情。火苗照耀着她的面部轮廓,随风箱的节奏有规则地一明一暗。棉桃就那样成了最具画面感的世俗女人,偎依在铁器时代。许多男人拥坐在大槐树旁,交口称赞水印的铁匠手艺。他们吸旱烟,擤鼻涕,笑声旷放快活,用目光搓棉桃的胸脯和手臂。作为一种生活补充,一条狗落荒而至,棉桃收下了这条狗,以慈爱的佛肠与母爱收下了这条狗。这条黄色落荒狗就此翘首在槐树下面,装点了铁器时代的每一个黄昏。水印的铁匠铺有了橘黄色炉火,有了铁砧上四处纷扬的金属火花,也有了狗尾上温馨动人的夕阳光圈,这样的画面感动过所有路人,甚至包括许多行脚僧人与化缘尼姑。所有的路人都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佛性和佛光最终寄托给了男女风情与一只家养走兽。这句话换一个说法等于说,佛的产生即部落生成。
棉桃发现水印对铁匠手艺天生就有一股激情。他的气力使铁块变成了锹,变成了铲,变成了丫杈、铁犁、船链、铁锚。水印不关心这些农业铁器的最终用途,他只关心锤子的打击与铁砧的反弹力。他在锻打过程中嘴里发出吱吱声,像被大块肥肉烫着了那样。事实上,又硬又黑的铁块从炉膛里夹出来之后在水印的眼里已经是一块红烧肉了,在炉光的照耀下发出接近半透明的橙红色光芒,变得柔和鲜嫩,在烈火中色、香、味俱全。水印在这样的时刻兴奋不已,他抡起铁锤,当的就一下,满铺子绽开了耀眼花瓣。水印流着口水,他想象中红烧肉的气味与晚霞一起弥漫了大片棉花田,只有棉桃与狗在想象之外。随后铁又成了铁,而铁块却不再是铁块,成了水印的手艺。水印不在乎铁块变成了什么,他只在乎铁块被烧红后那个华美、梦幻的有限瞬间。这个瞬间里铁块完成了他的愿望,这个瞬间无比阿弥陀佛,弥漫了红烧肉的气味。
棉桃问:“你怎么弄得那么利索?你怎么把铁块弄成了这么多东西?”
水印说:“我在庙里只想着打铁,别人诵经我在脑子里打铁,都打了一万遍了,我现在只是从火里头把它们捡出来。”
棉桃说:“你哪来那么大力气?”
水印说:“我不费力气。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只要你想到了,再硬的东西都听你的话,都软,都巴结你,你把它弄成什么它就是什么。”
棉桃没听懂水印的话,水印的话在棉桃的耳朵里像经书,听了一辈子,没弄懂一句。
而棉桃又发现了水印格外偏爱铁钉,几乎所有的下脚料全被水印打成了钉子。棉桃注意到水印锻打铁钉时有一股更为奇特的冲动神态。他弓着背脊,脖子?得很长,把长长的铁钉打得棱角分明,是那种时刻准备切入木料的庄严模样。那些铁钉码得整整齐齐,放在木箱里头,上了一层铁锈,终日心怀鬼胎。棉桃在一个下雨的午后终于问水印说:“你打这么多铁钉做什么?”水印没有回话,却拿起一把铁钉重新放进了炉膛。他亲自拉起风箱,火焰在空中活蹦乱跳,他把回炉铁钉烧得通红透亮,用火钳夹起一颗,透过这只半透明的铁钉注视远方,整个世界交相辉映起铁钉的玫瑰红。水印微笑着满足地回答了棉桃的话,只用了三个字,说:“钉棺材。”水印随后拿起锤,整个铺子里随即飞扬起死亡星火,蓬蓬勃勃,到处都有迷人的ju形弧光。
水印顺手把火钳塞进了淬火水缸,“吱”的一声,玫瑰红即刻消亡。水印脸上的微笑随之消亡。钉子死了。从头到脚全是死相。钉子死了更像钉子,正如人的尸体越发像人。
棉桃想得出铁钉被水印挑着前往集市时的模样,那些铁钉被装在糙包里头,一路发出死亡的召唤,尔后探出头,表情古怪地盘算天空与远方。
那个货郎第一次路过铁匠铺是在某年的六月,这个季节大地以夏麦作为标志,满眼金光灿烂。麦地的黄色变得饱满,每一颗麦粒都带了一根芒刺,这是麦子的炫耀性姿态。货郎从麦地里走了过来,他的整个行进过程只看得见上半身,这使他的出现带上了虚幻性。货郎走到大槐树下面,看到铺子的茅糙屋顶长满了杂糙,玉立在没有风的六月。货郎坐在铁砧的对面,向水印要了一碗水,送水来的却是棉桃。水印与货郎共享了一壶清水,作为报答,货郎把手伸进褡裢,摸出一面小圆镜,巴掌那么大。棉桃隔着铁砧接过镜子,惊奇地从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也就是说,棉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把自己提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对面。棉桃慌忙转动手弯,阳光与麦地一齐向她汹涌过来,天地间一大堆难以表述的现状顷刻间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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