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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ldo;

说着，便赶赶咐咐在网篮里掏摸，又向曼桢道：&ldo;你们小时候不是顶喜欢吃炒米粉么？&rdo;

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ldo;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几个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像样子。&rdo;这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的，内中有一张是和叔惠并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单独一个人的‐‐世钧的一张她另外收起来了，没有放在外面。曼桢的母亲弯腰看了看，便随口问道：你这是在哪儿照的？口吻，问出这句话之后，却立刻双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有无变化。曼桢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刚才为什么老是那样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张照片了，虽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却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又可怜的。

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答说：&ldo;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rdo;她母亲看看她脸上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曼桢说道：&ldo;姊姊可知道妈回来了？&rdo;

她母亲点点头道：&ldo;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个姓王的来了？&rdo;曼桢道：&ldo;那王先生没有来吧？不过这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rdo;她母亲叹了口气，道：&ldo;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像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坏了！&rdo;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况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况愈下的缘故。曼桢这样想着，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又说：&ldo;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吃点心了。&rdo;曼桢道：&ldo;他在楼下踢毽子呢。&rdo;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却见他正站在楼梯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声喝道：&ldo;嗳！你这是干吗？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出来。&rdo;

两人一递一声轻轻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才。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穿着一件中装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点头，笑着叫了声&ldo;二小姐&rdo;。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不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点笑出声来，极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点头。祝鸿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了一只猫脸。曼桢这时候实在熬不住了，立刻返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是一种娇憨的羞态，他站在楼梯脚下，倒有点油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ldo;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rdo;

曼璐道：&ldo;你打听这个干吗？&rdo;鸿才笑道：&ldo;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是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呀？曼璐哼了一声道：&rdo;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人？都不是好东西！&ldo;鸿才笑道：&rdo;嗳哟，嗳哟，今天怎么火气这样大呀？

我看还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ldo;曼璐突然说道：&rdo;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搅上了？&ldo;鸿才道：&rdo;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着。&ldo;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己咕噜着说：&ldo;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泡，两条腿像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039;一白掩百丑&039;，我看还是&039;一年青掩百丑&039;！&rdo;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面，拿起一面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子的结果，是又化起妆来。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地需要修葺的。

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却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看。有一张四寸半身照，是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ldo;这是你妹妹什么时候拍的？还留着辫子呢！&rdo;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厌烦地道：&ldo;这哪儿是我妹妹。&rdo;鸿才道：&ldo;那么是谁呢？&rdo;

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ldo;你一点也不认识？

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ldo;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哑。鸿才忽然悟过来了，笑道：&rdo;哦，是你呀？&ldo;他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照片，横看竖看，说：&rdo;嗳！说穿了，倒好像有点像。&ldo;

他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依旧照着镜子涂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久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雾。她不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口红。

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然说道：&ldo;你妹妹现在还在那里读书么？&rdo;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鸿才又道：&ldo;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来。&rdo;

曼璐把镜子向桌上一拍，大声道：&ldo;别胡说了，我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门fèng里瞧人，把人看扁了！&rdo;鸿才笑道：&ldo;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发脾气。也算我倒霉，刚好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rdo;

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凑到她背后去，低声笑道：&ldo;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出去么？&rdo;曼璐并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ldo;到哪儿去？你请客？&rdo;这时候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块鲜红的面颊，两只乌油油的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魄，可见人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一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习惯的，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还有脚步声，猜着一定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一件黑缎子绣着黄龙的浴衣上楼来了。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妈，你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不累么？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下来洗洗，趁着这两天天晴。&ldo;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她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地在灯下左看右看，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rdo;该死！这肉还是生的！&ldo;再看看，连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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